南苑猎场与云阳山不同。
云阳山被人工劳役开凿,山路过道的两旁林木已被修整得平整。而南苑猎场的林子为了豢养野兽,野蛮生长。树木高耸入云,灌木杂草丛生,加之被大雪翁住,山路崎岖难走。
不过好在她们是从猎场后方偏角进入。
这里偏僻,一般不会有人从此处进入,兰时刚走进树林,就看见地上两串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
兰时站在原地辩了辩方向后,将孙家玉牌塞入云溪手中,指着右边下山的路,说道:“你沿着东方一直走,看见士兵就掏出玉牌,让他们带你去找大公子!要是遇上行猎的世家公子,千万躲着别动,以免他们将你当作猎物射杀。”
云溪点了点头,收好玉佩朝着右边跑去。
兰时看着云溪渐行渐远,转头沿着脚印朝着密林而去,一路不停的走了十几丈远,还是不见裴媛身影。
她停下脚步。
前方雪地里渐渐多了些马蹄印和零落的箭矢,还有殷红的血渍,显然有人在此行猎过,将雪地踩得杂乱无章。
裴媛在林中走得七弯八绕的,毫无章法,兰时也跟着乱转,早就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加之现在裴媛的脚印被马蹄印覆盖,她更加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她无助地站在一堆马蹄印中,陡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沉肃的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穿云破石,连山中的雪松也跟着震颤起来。
这是回营的鼓声。
兰时抬头看天。
太阳快落山了,山中猛禽颇多,要是天黑后还找不到裴媛,自己孤立无援,怕是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犹疑之间,她看了看回去的路,又看了眼漫无边际的白色林海,咬了咬唇,毅然决然地朝着马蹄印跑去。
裴媛若在林中迷失了方向,见着马蹄印说不定会跟着人迹走。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鼓声越来越急,打在她的心头,震得心口发麻。
兰时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中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皂靴湿透,脚趾被雪水冻得失去知觉,她才停下脚步,用力地捶打发颤的腿肚子。就在此时,那阵催命的鼓声中夹杂了一丝女子的尖叫,转瞬即逝,像是无痕的大雁惊掠而过。
兰时陡然直起身,朝着身侧密林看去,只见五六个世家公子骑着枣红骏马嬉笑着将裴媛团团围着,时不时拿手中弓箭撩着她的衣摆,或是拿马鞭划过她的脸颊,而裴媛正彷徨无措地站在雪地中,瑟瑟发抖。
兰时暗骂一声,挥着一截树枝朝马匹打了过去。
马匹被长枝惊扰,扬蹄嘶鸣起来,两个世家公子忙拉动缰绳,稳住坐骑,倒给兰时让了条道出来,让她一路冲了进去。
裴媛蓦的见着兰时,紧紧地拉住她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呢!救我!快让哥哥救我!”
兰时没有答话,将裴媛护在身后,转头悄声问道:“你没告诉他们,你的身份吗?”
裴媛脸色煞白的摇摇头,结巴道:“我...我忘了!”
蠢货!
兰时气得牙痒,就见方才被她惊到的少年气急败坏地策马而出,骂道:“哪来的小娘儿们,差点害得老子坠马!”
身旁另一个少年朝他扬着马鞭,哈哈大笑:“被个小娘子吓得颠下马,还好意思说!”
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那人受了一顿讥嘲,脸色涨得通红,朝兰时扬起马鞭想一泄心中怒火。
眼见着少年的马鞭就要抽到兰时脸上,骤然间,一支飞箭从旁射来,紧接着那少年一声惨叫,面如金纸地捏着渗血的手腕,摔下马去,疼得满地打滚。
众人顿时惊住,其中一人嗔怪道:“沈二,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你这一箭可是将王中的右手给废了。”
兰时听见沈二两个字,神色一凛,听得一道慵懒而高傲的男声:“小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她僵硬地转过脖子。
黑色骏马踩着白雪缓缓而出,沈二玩世不恭的转着长弓,行至兰时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出口轻挑又多情:“自那日以后,我可是日日思恋小娘子...”说着俯下身,温热的指腹挑起兰时下颌,嘴唇贴着她的耳垂,痞气十足:“你可有想我?”
兰时眼睑微抽,竟然在此刻难堪又暧昧的氛围中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她忍着怒气没有挥开那只油腻的手:“你不认识她?”
沈二一愣,目光轻轻掠到兰时身后,眉头轻蹙:“她是谁?”
她面无表情地打落沈二的手,不卑不亢道:“沈二公子连人都没弄清,就敢戏弄我家小娘子,就不怕国公爷和二公子怪罪吗!”
沈二见她不似上次那般怯弱,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和疑惑,随后懒洋洋地扫了眼裴媛,嗤笑道:“裴家小娘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即使见过,又怎会不知她是裴国公府六娘。”
沈二听后,紧拧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想起兰时话中的六娘是谁:“六娘?裴玄清的妹妹?”
“正是!”兰时挺直了脊背。
沈二还未说话,身旁同伴不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那庶子的妹妹!有甚好怕的!”
“就是,裴玄清断了腿,被圣上逐出皇宫,就是个废物。我现在纳了他妹妹,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纳她?那你不是和裴玄清成了连襟,你不怕被他克死,哈哈!”
裴媛被众人的哄笑声气得直哆嗦,想到要不是摊上个恶鬼哥哥,自己也不会遭到如此奚落,对裴玄清的恨意又深了几分,朝兰时嚷道:“都怪你!干嘛泄露我的身份!你就不能说我是四娘,五娘,或是裴家的亲戚也好!”
兰时没有答话,转而喝骂道:“大言不惭!我家公子就在猎场里跟着圣上和国公爷行猎。你们胆敢冒犯,是不想活了吗?”
“再则,六娘子姓裴。她先是裴国公府的女娘,再是大公子的妹妹。你们想纳我裴家娘子为妾,好大的口气。我倒是不知道京中哪户人家胆敢不将裴国公府放在眼里,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不如报上名来,我好去国公爷面前说道说道。”
那二人被兰时呛得面红耳赤,敢怒不敢言,只得拨着马头,悄悄隐到沈二身后。
沈二不动声色看了半晌,忽地两瓣薄唇轻抬,放荡不羁地朝裴媛拱了拱手:“原来是裴六娘子,方才只是与六娘子玩笑几句,娘子莫怪。”
裴媛见沈二给她赔罪,慌张摆手:“不不,我知道沈二公子是无心的。”
沈二嘲弄的撇了下嘴角,又朝兰时扬了扬下巴:“听说你去了裴玄清院里?跟着他能有什么好的,不如跟着爷!爷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如何?”
兰时没想到沈二还在打自己主意,正想着对策,忽被身后的裴媛猛地推了一把,直直跌至沈二马前。
“她叫兰时,就是个低贱的婢子,姿容不堪,行为粗鄙。公子想要,尽管拿去,就当是我送给公子的见面礼。”
兰时诧异转头,裴媛压根没看自己,正痴痴地盯着沈二,急不可耐地献殷勤。
裴媛和裴玄清,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怎的差得这么远?
兰时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似有异动,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斑驳之色闪过。
夕阳斜落,昏黄的日光将雪地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道灌木丛也被染得金光闪闪,而她身前错落杂乱的枝条缝隙中,两道滚圆的光圈尤其闪烁,像是两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
兰时打了个激灵,仓皇四顾,才发觉四周飞禽走兽灭迹,除了沈二和身边同伴的嬉笑声,静得落针可闻。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骇得头皮发麻,伸手拽住沈二的脚腕。
沈二低头,见兰时跪在地上死死扒着他的脚腕,鬓边冷汗淋淋,一脸惶惶惊恐之色,笑道:“小娘子...”
“闭嘴!”兰时声音放得极低,又含着隐怒打断沈二的话,“你这一路除了山鸡,野兔还遇到过别的猛兽吗?”
沈二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不过想到她即将是自己的人了,玩腻之前给几分好脸可不是不可,于是漫不经心问道:“什么猛兽,圣上要来行猎,猎场哪敢放什么猛兽出来,不过是些麋鹿之类的走兽。”
“是没有,还是没放出来!”
“猛禽都被围在...” 沈二说到一半噎住,垂眸见她一脸郑重,心中浮出一个不好的想法,顿时脸色变得铁青。
兰时见沈二变了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脑中急转了几道弯,悄声道:“马匹容易受惊,下马!”
沈二现在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了,竟然十分乖顺地听从兰时的话,小心翼翼地从马上跳下来。
兰时随之默默站起,从怀中骤然掏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向马臀。
枣红马吃痛,扬起马蹄,发出一声尖啸的嘶鸣,朝前奔踏而去。
与此同时,灌木丛中又是一声吼声,一只丈长的斑斓白虎从树林中冲出,奔腾而起的庞大身躯踏得雪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