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云阳山拜见那日,裴老夫人穿着一身灰色道袍。
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于脑后,用一根木钗束住。她的脸色有些泛青像是疾病缠身,唯有一双眼眸,漆黑发沉,让兰时想起了寒山寺中那座镇塔的佛钟,庄严肃穆,穿透人心。
孙氏带着裴孟,裴樱坐在左边,二夫人林氏带着四娘裴秀和五娘裴文仪坐在右边。舒姨娘不能来云阳山,裴媛一个人瑟缩着,坐在靠门边的小杌子上。丫鬟仆妇环伺周围,兰时只得了个边角地,静静站着。
裴老夫人似乎对满屋子奴婢很不满,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后,冲着孙氏喝道:“这么几个人出行,恨不得带上百来个仆从,国公爷打仗都没你们带的人多。”
一句话说得孙氏脸上讪讪,林氏低了头,几个小辈更是绷着脸不敢说话。
紧接着裴老夫人睨了眼孙氏,被她满头的金钗晃得眼晕,又骂道:“我是要你管家,不是要你往兜里捞钱。再插几根,你那颗三两重的脑袋还撑得住吗?”
孙氏被骂得无地自容,又不敢伸手去拆头发,拼命缩着脖子。
裴老夫人见她如此上不得台面,恨铁不成钢地转着佛珠,问道:“疏安呢?”
一旁的林氏赶紧答道:“玄清跟着国公爷巡营去了,说好今日来云阳山请安的,许是路上耽搁,来晚了些。”
“早该出去历练了,一个大老爷们整日闷在屋子,跟个小娘子似的。”
孙氏缓过气来,跟着讨好道:“谁说不是呢!我也经常劝玄清出去走走,结识些好友,或是让国公爷给他谋份前程也行,将来二郎也有个帮手不是。可那孩子自从伤了腿就一蹶不振,又体谅着舒姨娘长年卧病在床,只肯在家中侍奉。我这个做伯母的,就是有心出力,也帮不上。”
裴老夫人撩起眼皮子,没好气道:“果真?也算你这个做伯母的有心了。”
孙氏抚了抚鬓角,笑道:“母亲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子骨肉,我不疼他,还有谁疼他呢!只是府里下人生事,叫他误会我这番苦心,我可真是有怨无处诉。”
裴老夫人听得冷笑一声:“你还是把苦心放进肚子里自己吞了吧。你再长几颗心,我裴家都要改姓庞了!无知蠢妇,前几年姜家在宫里闹的那出事,差点连累皇后娘娘,还不够你警醒。我几次立下规矩,不许庞道姑上门。你明着恭敬答应,趁着我在云阳山养病,暗地里与她勾三搭四,以为我不知道?我那是看在老大的面上给你留着脸呐!”
裴老夫人说着,将佛珠拍在桌上:“你既然自己不要脸,我也不用给你留脸面了。当着裴家主子下人的面,我再给你说一遍。若是庞道姑再上门,你就收拾了箱笼跟着庞道姑一起出去。”
孙氏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您...您何出此言?我不过是...是请道姑上门看看风水,也是为了裴家好啊。您就为了这点小事要休我?我可是给裴家诞下子嗣的长房正妻!国公夫人!”
“长房正妻?”裴老夫人嗤之以鼻,“实话告诉你,当初老大要娶你,我就不赞成。我深知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更何况是我裴家的长房宗妇,执掌中馈,得当全族门楣之任。可是老大被你那副皮囊迷惑,铁了心的要娶你。”
“我无法,想着亲家没把你教好,进了门我亲自教导,总也来得及。但你不仅自私狭隘,市侩刻薄,关键是太蠢!蠢得无可救药,怎么教都教不会!看见银子就走不动路,看见金子就往头上插,被个神婆糊弄得只知道残害至亲,离间裴家骨肉,毫无仁爱慈心。你自己说这样的宗妇,该休还是不该休?!”
孙氏脸色愈加灰败。
满屋子的奴婢们皆是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孙氏是长媳,也是裴家宗妇,此前老夫人虽对她不满,到底是私下规劝,从不会在众人面前申斥。
今日老夫人疾言厉色,甚至不顾晚辈,内宅仆妇在场,当众让国公夫人难堪,众人心中都清楚,定是因为前几日小槐院的事,彻底惹恼了老夫人。
众人想到裴玄清,难免将目光移到大房的两位小主子上,心里思量着裴家的天是不是要变了。
坐在下首的裴樱在众人审度的目光越发坐立难安,她垂头见孙氏钗环歪斜,衣袍压得又脏又乱,不成体统,急的满头大汗,不停朝裴孟使眼色。
裴孟却一脸不耐烦,时不时地朝外张望,全然不管孙氏在众人面前如何丢脸。
裴樱被裴孟事不关己的作态气得倒仰,转头见二房几个一脸幸灾乐祸,更加生气,所幸转了头眼不见为净。
对面的林氏从未见过孙氏这副狼狈样子,抑制不住内心兴奋,拿帕子捂住口鼻,躲在一旁偷笑。
裴老夫人的怒气正没处发泄,余光瞥见林氏一脸幸灾乐祸,冷哼一声:“林氏,你也不遑多让!本以为你为人贤惠,识大体,人又有几分机敏,即使老二看不上,我也强按着他娶了。谁知道你色厉内荏,欺软怕硬,风吹两边倒,毫无主见。孙氏不在,你处处耀武扬威,显摆自己能干。孙氏在时,你唯唯诺诺地只知道当个应声虫!我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娶的两个媳妇都是中看不中用。”
一席话将林氏说得如遭雷劈。
兰时躲在众人后头,看得眉飞色舞,正暗恨自己手上差了把瓜子,不够尽兴之时,忽听老夫人问道:“谁是兰时?”
兰时一怔,呆木木地转头。
这把火怎的烧到她身上了?
裴老夫人将裴家上上下下叱骂了一通,总算解了气,挥退众人,独将兰时留了下来。
她仔细看了兰时良久,才道:“你不仅骗过孙氏,还有一套收买人心的本事。小槐院的两个丫头给你跑腿,谢三娘一家给你卖命,连薪碳库的李妈妈,一向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也被你收买对付张嬷嬷。不如给我说说,你使的什么手段!”
兰时没料到裴老夫人查得这么深,一时惊讶地瞪大了眼。
裴老夫人见她这么沉不住气,嗤笑一声,转头对身旁随侍的老嬷嬷道:“钱嬷嬷,瞧瞧,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也就骗骗孙氏那个蠢妇,她还以为自己多聪明。”
钱嬷嬷无奈地劝道:“老夫人今日也耍够威风了,孩子年纪小,您多教教。您看看把国公夫人,二夫人吓成什么样了,也想这个被人抬出去不成。”
裴老夫人鼻腔中再次发出轻嘲声:“说几句就耸头搭脑的,没志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叫兰时缓过神来。
她恭敬地垂头道:“小星儿,小豆子,谢大娘都是良善之人,是奴婢利用了她们的善心。李妈妈明哲保身,更加惜命。她知道老夫人疼爱大公子,但是碍于国公夫人的威势,不敢自专。奴婢告诉她,只要按奴婢的话说,不仅能避开国公夫人的责罚,还能名正言顺地送炭到小槐院,叫三爷和老夫人安心,李妈妈自然乐见其成。”
“你倒是坦诚!小小年纪毛还没长全,就满肚子阴谋算计,就不怕我赏你板子!”
兰时听了这话,头伏得更低了:“奴婢只是想帮大公子。”
“人道惟在忠信,不诚则无物。而你工于辞令,附下罔上,至亲之人都能利用,对疏安又能有几分真心!”
兰时抬眸道:“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
“奴婢尽己所能帮他,所行之事看似阴谋诡计实则磊落分明。大公子想读书,我就谋划,全他所愿。大公子腿上有伤,奴婢倾力帮他护住伤腿。奴婢是利用了身边之人,但是奴婢既不争权夺利,也没伤天害理。”
“呵!好厉害的口齿!张嬷嬷颐养天年的年纪被你赶出小槐院,还说你没有害人之心?”裴老夫人的语气陡然森厉起来。
“奴婢有没有害人之心,要看伤的那人是谁。是张嬷嬷,就不能说奴婢有害人之心。张嬷嬷有今日结果,都是因己之因。就算奴婢不出手,她也得不到善终。”
老夫人被兰时一句强过一句的倔强气笑了,她青色的病容涨得泛红,手中佛珠越转越快:“你耍的那些伎俩侥幸成功,是因为遇见二郎这个直肠子,敢跟他老子娘叫板。若是换成裴樱,不仅是你,大郎也免不了一顿鞭子。他本就有伤,要是再挨几鞭,身子怎么受得住!满脑子歪门邪道,不走正途,再留你在疏安身边,迟早连累他。我裴家是留不得你了,下了山就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兰时身体一僵,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怔怔地跪着,看着门外的日光好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身前退去,直到黑暗彻底将她笼罩。
老夫人让她离开裴家。
为什么如孙氏这类巨恶之徒受几句斥责,做过的恶事就能一笔勾销,而她一片赤诚却要惨遭驱逐。
人道惟在忠信,不诚则无物-程颐
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朱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