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天空一片漆黑。
荣华院正堂仿佛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中,阴沉而沉重。
孙氏半眯着眼睛躺在床上,丰腴的脸蛋明显凹陷了一圈,看起来更加刻薄。
王嬷嬷捧着汤药,半跪在床边,仔细看了看孙氏的表情,低声道:“这是你的药。”
孙氏没接,只沉声道:“那竖子呢!国公爷真带着他去巡营了?”
王嬷嬷欲言又止,孙氏却是冷笑一声:“不仅带他去云阳山,还带他去巡营。现在想做个好大伯了,之前做法事的时候,连个孬屁都不敢放!也不想想,迟来的深情比草贱!那竖子早就恨上我们大房了!要是让他翻了身,我们大房有什么好日子过!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一个个脑子被雷劈了似的!”
王嬷嬷替孙氏顺着气:“夫人索性放过大公子几日,他翻不出大浪来!”
孙氏闻言,眼睛一瞪,抓起旁边的一个葫芦,狠狠地砸在王嬷嬷的头上。
王嬷嬷“哎哟”一声惨叫,失手跌落了手中药碗。
葫芦瓶和药碗同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药汁和零落的桃花瓣混在一地崩裂的碎瓷片里,散发着难闻的苦味。
王嬷嬷头上破了道口子,鲜血顺着眉峰流淌下来,流进眼中,视线也变成了浓稠的红色。她不敢擦拭,跪在地上求饶:“夫人息怒,奴婢说错话了。”
孙氏嘴里发出几声浑浊的笑声,面目更加狰狞:“大公子...他是什么大公子!我儿才是裴家嫡长孙!你叫他大公子,不如也去小槐院伺候他!贱婢!滚出去!庞道姑呢!我只信庞道姑!快把庞道姑给我叫来!”
王嬷嬷答应了几声,忙退了出去。
荣华院中漆黑一片,只有廊下的几寸地有些许光亮。飘进廊上的雨丝带着廊灯的晕黄,像是下了一场砂雨。
王嬷嬷虽然站在灯光中,却觉得自己在漫天的沙砾中越陷越深,难以呼吸。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血迹,下意识望向小槐院方向。
小槐院倒座房,灯火煌煌。
兰时披着谢三娘新做好的棉衣,倚在床头上,听了一阵雨声,笑道:“大娘,明日应该天晴了。”
云溪坐在小杌子上,抖着脚啃冻梨,谢三娘在一旁收拾着箱笼里的被衾,也在笑:“可不是!又是下雪又是下雨,没个好天,被子都潮了。等明日天晴了,我把你和公子的被衾都拿出去晒一晒,打一打!”
兰时伸手拉过谢三娘坐下:“大娘,您别忙了,我有话跟您说。”
谢三娘摆了摆手:“你是要问我家那小子的事吧。前不久叶长志欠了一大笔银子,把你娘传家的玉镯给当了。云同气不过,追到赌场里寻他,结果被叶长志几句忽悠,自己也去赌了。起先赢了两次,后来一直输,偷了家里的银子也填不住窟窿。他心里头害怕,一直瞒着,后来去了深水巷,叫一个赌坊的伙计撞见,一路尾随找到家里来,这才事发。”
兰时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刚张了张嘴,就听谢三娘道:“你可别给我道歉!大娘可不是不讲理的人。真要怪,也是你那没出息的爹,还有我那小子自己心志不坚,活该受这祸事!我要是怪在你们头上,真是烂了心肝了!”
“是啊,姐姐,你可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张大夫说了,病中忌忧思,你安心养病就好。”云溪道。
兰时默然,随后握住谢大娘的手,说道:“您说,我娘能不能和离?”
谢三娘吓了一跳,忙摆了摆手:“你一个闺阁在室女,可不敢提什么和离不和离的,更何况那是你爹娘...”
谢三娘话未说完,房门被人叩响。
云溪前去开门。
王嬷嬷站在门外。
她没有撑伞,浑身被雨水淋透,脸色凄惶,鬓边发髻散乱,额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泛白,像是一块突兀的腐肉。
谢三娘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拉进来,一边替她换下浸湿的衣衫,一边急着说道:“你怎么成这样了?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王嬷嬷呆呆地看着脚下越积越深的水,苍老的脸上滚下几颗泪珠,声音垂暮:“是啊,我怎么成这样了。”
她拉住忙个不停的谢三娘,哭道:“她说自己不受老夫人喜欢,在裴家过得辛苦,不放我出去。我心疼她,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后来我年纪大了,想认个干女儿养老送终,死后也有人给我供奉香火。我是真喜欢春燕啊,她像朵解语花一样,贴心孝顺长得又美!”
王嬷嬷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浑身颤抖:“可春燕被昌平王那个老色棍看上了!我去求她,不要把春燕送给昌平王做妾。她答应了,转头又拿我威胁春燕。春燕不忍我这把老骨头受苦,自己去了昌平王府。我去收尸那天,她就安静地躺在那,浑身是伤,青的紫的红的,我不知道怎么抱住她,她才不会疼。可是夫人,只朝我扔了十两银子。”
王嬷嬷痛哭失声:“她用十两银子买了我女儿的命啊!”
云溪被王嬷嬷凄厉的哭声吓到了,躲在床上,蒙住被子,小心翼翼地往外瞅。
兰时始终平静地看着王嬷嬷。
王嬷嬷哭完,似乎也发现了她,那双肿胀通红的双眼像黑暗中的狼眼一样,发着冰冷幽暗的光,一直看到了兰时灵魂深处。
兰时打了个寒颤。
王嬷嬷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咧开嘴笑着走到床沿边,身后拖出了一串水印。
兰时看着她一点点靠近,身体像是掉入了深冬森林中的洞穴,越来越冷。她紧紧捏着身下的被衾,抬眸,看着那张凄凉,垂老的脸,只觉得王嬷嬷的声音就像北境高原上吹来的风,凛冽而严寒。
“府里人都以为孙夫子是夫人的远房亲戚,其实不是!孙夫子会模仿人的笔迹!国公夫人叫孙夫子模仿三爷的笔迹,写信给舒姨娘,又模仿舒姨娘的笔迹,一封封地送到北城。过了几年,三爷就不再给舒姨娘写信了,后来人都不回来了。舒姨娘不是被裴玄清折磨疯的,她是被那些绝情的信折磨疯的!她怕三爷不要她,她怕三爷变心,慢慢就疯了。”
窗外雷声炸响,白色的闪电像是神树的树杈,劈亮了半边天空。
兰时看着王嬷嬷那张诡异而疯癫的脸,觉得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三娘生怕王嬷嬷发疯伤了兰时,连哄带骗地把她哄走了。
云溪从床脚爬过来,担心地问:“姐姐,王嬷嬷怎么跟疯了似的,好吓人!”
兰时过了好半晌才吐出口气,道:“她应该是心死了吧。”
翌日,云同进院看她,给她带了东街张大铺的果子,说裴玄清跟着国公爷去巡营了,等下月去云阳山请安的时候才能见着。还说庞道姑被任深杀了,秀儿和冬灵去了钱庄打杂。
兰时得知自己一番苦心筹谋化为流水难免心中愤懑,好在这股愤懑并没持续多久,她转头问道:“大公子腿伤好些了吗?”
云同笑道:“大公子知道你惦记他的腿伤,特意交代我告诉你,张大夫跟他去了营地,而且不用起兵打仗,只是例行巡检而已,没事的。”
兰时放心了,忽然看见他右手裹着白色的纱布,意识到了什么,愧疚道:“都是因为我,才害你断了根手指。”
云同心里有些不自在,将手藏在身后:“这是我自己斩的,也给自己个警醒,不关你的事。兰时妹妹,你要不要给大公子写信?我帮你捎过去。”
蓦地,兰时想起王嬷嬷提到的那些信,摇了摇头,问道:“云同哥哥,从京城送信到北城,最快要几日?”
云同想了想,答道:“寻常马匹至少要一个月,不过用朝廷的驿递,日夜兼程估摸着十天就能到。”
兰时沉吟片刻后,道:“我写封信你帮我想办法避开裴府,找驿递送到北城去,越快越好!还有,此事别告诉大公子。”
兰时从未见过裴三爷,也不知道收到自己这封信,得知裴玄清和舒姨娘的遭遇,裴三爷会不会从北城赶回。
还是瞒着吧,免得最后落得一场空,也是徒增伤心。
随后几日,裴玄清又让云同回来了几次。
每次都会带些果子和蜜饯。
一到云同来的那日,小星儿,小豆子,云溪就乐得像过年讨要喜钱一样,笑嘻嘻地围着云同伸手讨要。
谢三娘一边含笑看着,一边念叨。
可惜秋彤告了假,一直没回小槐院,尝不到喜欢的蜜饯。
到了云阳山请安的那日,兰时背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兰时对裴老夫人很好奇。
能将亲生女儿送入皇宫与姜家争后位的女人一定是一个有野心,有**,性格强势的女中豪杰。可是她在裴皇后进宫后,独自上云阳山吃斋念佛。
兰时可不相信,她长年呆在云阳山上,只是休养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