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四最近很倒霉。
三日前的深夜,他还在深水巷暗金窟里逍遥。
幺三娘如今虽说徐老板娘,放在十年前也是将他踩在脚下鄙夷喝骂的春月楼头牌。可惜女人心思浅,被个落魄书生骗光了积蓄,年老色衰又不懂缩着脖子做人,与当红花魁霞光争风吃醋。春月楼老鸨早就不想养着这个嚣张跋扈的废人,五两银子将她卖到了深水巷。
王阿四怎会放过这个报仇机会,当夜就买了幺三娘的身,把她折磨得泣不成声,哀声求饶。正在他纵情快活之时,忽然眼前一黑,一个破麻袋当头罩下,紧接着勃颈处挨了一闷棍。
王阿四还来不及呼救,人就疼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封了嘴,五花大绑地塞进了一辆单人马车中。
那马车车窗被木板钉死,木板外头罩了层厚实的棉布,遮住了一切光亮。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王阿四一脸惊恐地摊在马车上,只能感受到身下马车晃晃悠悠,不知道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
更让他恐惧的是,起先虽然视线受阻,至少他能听见马车外喧闹的叫卖声,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人声渐渐小了,到了最后只剩下车轮压过尘土的辘辘声。
王阿四脑中蒙了许久,缓过神后被嘴里的臭罗袜熏得连连干呕,热血冲上头顶,反倒让他又清醒了几分。他身上被绳索缠得紧实,双脚却能动,扑腾着挪到车门处,用力踹了几脚车门,就听外头驾车的人,喝骂道:“你他娘的再踹,上了山,老子剁了你!”
男子声音沙哑低沉,他没听过。
他这是被仇家买凶杀人了!
王阿四心里一突,望着车门的方向瞪大了眼睛,慌乱想着是被他骗了三百两银子的王昌要杀他,还是被他下药卖进青楼的彤儿下的手,再往前数,他帮张员外强买西村水田,打断了李强的手脚,还把他老婆闺女拿去抵了债。城西的张世茂被他引诱染上了赌瘾,房产田契输了个精光,也扬言做鬼都不会放过他,还有渔村的那个张老汉,被他设局签了利滚利的高利贷...
王阿四脑中乱糟糟的,越想越多。
他妈的,这辈子他欺男霸女,就没做过几件好事,一时还真想不出谁出手绑的他。
就在他心急如焚时,马车忽然停了,紧接着车门被人朝内推开,扑面而来的白光刺得他下意识闭紧双眼,一阵天旋地转中,王阿四直接被人拽飞出去,撞在地上疼得差点昏厥。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脸上又重重挨了两巴掌,打得他头昏脑胀,还是那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挨在他耳边说话,嘴里一阵腥臭的酒气:“长得是比老子俊俏,怪不得能招惹上道姑!”
道姑!
耳边一道闷雷炸响,王阿四猛地犟起上半身,扑到大汉身上高声呜咽起来。
那大汉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右脚狠狠在他胸口碾着:“怎么着!还跟老子斗狠!”
门外刚去栓马回来的伙伴见状,朝他招呼:“急什么!还有两天!赶紧将他绑了,咱们找个地喝酒去!他奶奶的,咱哥俩也是倒霉,领了这么个不挣钱的破差事!”
“哈哈...你别说,今儿个看他在幺三娘身上骑驴似的扑腾,跟个瘦鸡似的,幺三娘肯定不得劲!咱就去三娘那,替她谢谢火!”
那人一脸邪笑地将激烈挣扎的王阿四绑在房柱上后,勾着同伴扬长而去。
王阿四此时被“道姑”二字刺激得顾不上害怕,他认识的道姑只有两个,庞道姑和秀儿。
一个他知晓秘密,一个被他害过!
王阿四双目圆瞪看着两人背影,用力挣着身上绳索,胸腔中翻涌的嘶吼声堵在喉咙中,憋得他面红耳赤,青筋毕露。身上的绳索磨破了衣衫,皂靴在黄土地上划出一道道深痕,他悲嚎得喉咙沙哑充血,也没唤回那二人一句解释。
月色悄然爬上梢头,窗外树影婆娑,凛冽寒风杂夹着野兽的嚎叫一股脑灌入庙中,像是阎王索命声。
王阿四望着窗户上狰狞黑影,骇得浑身汗毛倒竖,才后知后觉自己被带到了山中。
虽然天寒地冻,山中大部分走兽都藏起来过冬,可仍有大虫那样的猛禽出没。王阿四脑袋隐隐作痛,心中的愤怒逐渐化成了恐惧,紧张,害怕。
他没精力再去想庞道姑,只想着尽快脱身,一双厉眼谨慎地打量起周遭。
他的面前是一座倒塌的泥像,蛛网密布,杂草丛生,桌前供奉的瓜果早已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臭味。
京郊的破庙,又在山上,只有犀牛山腰那座废弃的皇城庙了。
王阿四辩出了方位,心中稍定,视线从泥相上缓缓下移,这座破庙年久失修,地上的青石砖早已破裂,泥相上散落的碎砖块撒得到处都是。
寂静的夜里,王阿四看着那些碎砖,心中一动,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用脚勾到一块就近的砖石,在地上细细磨着。太阳朝起夕落,等到手指摸到锋利的棱边,绳索一点一点被他带血的手指磨断时,王阿四干裂出血的嘴角终于扯出一抹冷笑。
只是那笑还未深入眼底,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王阿四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跳窗逃走,但是他两日未进米水,又久未活动,刚走了两步,就脱力地摔在了地上。正在他着急上火之时,那脚步声忽然停了,几人站在门外谈笑了起来。
王阿四害怕弄出动静,让人发现,只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倒让他听出门外除了那两个绑他的大汉,还多了个人。
那人声音听着很年轻:“张哥莫急,时辰还早,道姑说了天黑下手,省得被人瞧见。”
那大汉有些不满:“拖拖拖!你们拖了两日,今日还要拖!他娘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人看见!”
“道姑为人一向谨慎,她怎么交代,我也只能怎么做。再说里头这人知道道姑不少秘密,万一做不妥当,那是要人命的事!”
“麻烦!”
王阿四死死拽着身下的枯草,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庞道姑!
是庞道姑要杀他!
等他回了京城,一定报仇雪恨!
王阿四又等了一刻,听见三人在外头喝起酒来,才蹑手蹑脚起身,翻过破损的窗户逃入林中。
犀牛山乃是京郊的一座小山,北面是寸草不生的悬崖峭壁,西边连着一片深谷,东边林叶深阔,适合藏人但是野兽也多。
王阿四站在山腰上思索片刻,那三人发现自己逃了,多半会猜测自己不敢南下走官道,会去东边樟子林里寻人,即使他们走官道,也一定认为自己会进城。
他在这座犀牛山上埋过不少人,知道山下那条官道边上有条渭水,不如今日找条船渡过渭水,去附近村子找家农户歇一夜,明日再进城找庞道姑算账。
王阿四思定,一头钻进南边林子。
他饿了两天,加上脚下灌木挡路,走得并不快。不过现在天色尚早,加上那三人在外饮酒,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只是走得时间长了,到底体力不支,不仅脚下虚浮得很,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再走了十几丈远的路,王阿四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不得不扶着身旁的树干,弯腰喘着粗气。
他直觉身体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了,思来想去只当还是饿的。
等他气虚喘喘钻出林子,恰巧从北迎面驶来一辆拉着木柴的牛车。
天无绝人之路,王阿四赶紧小跑上去,喘着粗气冲驾车的老汉挥手道:“老丈!老丈!能否带我一程!”
那老丈听见叫声,勒停缰绳,撑起斗笠,问道:“小哥你是不是往渭水去?”
“对对对!”王阿四激动道。
老丈笑道:“那我来得正是时候!”
说完,招呼着王阿四上了马车。
王阿四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听出老丈话里的异样,爬上干柴堆问道:“老丈可有吃的,实不相瞒我去山上打猎,不小心掉进陷阱,已经两日未进食了。”
老丈哈哈一笑:“你看这天都暗了,身上的干粮都吃完了。不过还好那小娘子备了点蜜水,给你吧。”
王阿四听说有蜜水,接过猛灌了几口,干瘪的肚腹填饱了水,也算能顶顶饿。他连着将一壶蜜水饮尽,舒坦地摊在干柴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牛犀山,嘴角勾起一抹讥嘲冷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次死里逃生,倒让他生出一计来。
庞道姑要杀,但一刀下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是便宜她了。她做的那些肮脏事,哪桩哪件不是经他的手。随便露出一件,够她死上千百回了。不如狠狠讹她一笔,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见阎王。
王阿四搓着手心,想着想着,眼皮子便搭了下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灰蒙蒙的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小雪,过了一阵,搓绵扯絮一般,扑簌簌地盖满了整个天地。
不知睡了多久,王阿四在冰天雪地中悠悠转醒,意识却依旧混沌。
耳旁水声潺潺,他躺在地上,发现自己身子瘫软不能动弹,唯有双眼还能转动。他循着水声望去,发现自己躺在渭水边的一块涯坡上,已被皑皑白雪瓮成了一个雪人。
赶车的老丈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娇美的小娘子,手握短刀蹲在他身前,正一下一下刮着他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