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钱庄,后堂。
裴玄清端坐在案几前,一边听张大夫说着腿伤,一边翻看着账册。
张大夫对这位不肯喝药,肆意妄为想要砸他招牌的小子,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见他始终眉色淡淡,无动于衷,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半晌,将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也只换来了一句敷衍:“张大夫说的是。”
张大夫狠狠地瞪了裴玄清一眼,问道:“我说什么了?”
裴玄清:“...”
“哼!”
裴玄清尚未回神,只听房门“砰”地一响,房中只剩了他和孙远淮相看两厌。
张大夫走后,孙远淮肆意地躺在榻上,翘腿吃着南边铺子送进京的陈橘。
橘瓣入口微酸,余味甘美,孙远淮一下往嘴里塞了好几瓣,含含糊糊道:“要我说,下次张大夫诊脉,你认真点。没瞧见他今日生气,都念起《礼记》了!”
裴玄清未答话。
孙远淮见他不搭理自己,几下将橘子咽下肚,嚷道:“你家小娘子拿我的钱去杀人,你也是这样平心静气?”
裴玄清眉眼霎时冷凝下来,合上账册,抬眸看向孙远淮。
孙远淮最怕裴玄清冷肃的模样,从榻上窜起来,摸着肥硕的肚皮,悠悠道:“她放跑了庞道姑身边的小姑子,这事你知道吧。”
裴玄清不置可否。
孙远淮又道:“那小姑子走之前去了趟深水巷,找任深买了一个叫王阿四的命!任深是什么人!为了他老子娘一夜杀了周家十三条人命,判了斩刑,在牢里攀上齐王的人,以命换命,硬生生从地府爬了出来。他有齐王撑腰,我十三行生意遇上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任爷。”
“你家那小娘子胆子倒是大得很,敢打他的主意。哪像我家妹妹,出身高贵,性情又温顺。我说你别犹豫,把她娶了吧!再犹豫,到嘴的鸭子跑了,你找谁哭去!”
青山抱剑立在一旁,摸了摸脖颈上的纱布,冷冷道:“高贵的鸭子...少见!”
孙远淮一窒,转头与青山斗起嘴来。
裴玄清右手搭在账册上,少有露出镇重之色。
就在屋中三人神色各异之时,周掌柜提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只道是裴玄清身边的婢子送来食盒,还嘱咐若是大夫下的药方太苦,就吃点食盒里的蜜饯。归家时让孙远淮给裴玄清备件大氅,马车上多烧两个炭盆,铺好皮毛坐垫。
孙远淮虽然仕途不顺,但在商道上可没人敢对他不敬。只有他对别人颐指气使,呼来喝去,从来没被除了他爹之外的人这样明白安排过,闻言脑中混沌半晌,呆傻问道:“谁?”
青山睨了他一眼,眉目冷淡:“公子耳聋了?裴大公子家的小娘子!”
裴玄清没有搭话,转头向周掌柜道谢,接过了食盒。
食盒外头细心包着防风保温的灰色棉套,掀开盒盖,食物的香味随着热气扑面而来。
青蔬羹汤,鱼肉果子蜜饯。
兰时足足备了六碟子。
裴玄清向来自律,处事时从不进食,今日破天荒将没看完的账册拂到一边,饮起了羹汤,看得孙远淮啧啧两声:“她怎么知道你偷偷来了我这?还知道我偷偷请了大夫给你治腿伤?这还不算,这女娘竟敢指使我做事!她是脑袋被雷劈了,还是被驴踢了,作到小爷我头上来了!”
裴玄清手中的牙箸用力磕了一下桌面。
孙远淮一噎,气得拿起镶金嵌玉的扇子猛扇几下,鄙夷道:“什么腌臜东西,也敢拿给小爷吃!吃坏肚子,她那几两肉够赔么...”
话未说完,转头见裴玄清眸色渐渐冷了下来,孙远淮赶紧将后头的话吞进肚子里,讨好地扯开嘴角笑道:“吃!我吃!”
虽说是为了给裴玄清几分薄面,但孙远淮心底到底认定一个低贱的婢子,见识浅薄,哪里知道饔飧一道大有讲究,只拿筷子心不在焉地在一盘鱼肉里左戳戳,右戳戳。
戳了半晌,掀起眼皮子,见裴玄清斯条慢理的吃得正香,又见那鱼肉上的盖浇做的还有几分模样,勉为其难,夹了鱼肉塞进嘴里,张嘴就要讥嘲几句。
谁知那鱼肉入口即化,还带着瓜齑的鲜美,孙远淮“咦”了一声,将讥嘲的话连同鱼肉一起咽了下去,又夹起一块面饼。
面饼平平无奇,饼色焦黄,内里包馅。
孙远淮垂头嗅了嗅,嫌弃又好奇地咬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连呼:“怪哉!怪哉!”
如此三四次后,裴玄清没了吃饭的兴致,搁下牙箸,转头朝青山说道:“他用食一向如此聒噪?”
青山:“不用食也聒噪!”
裴玄清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们懂什么!”
孙远淮狼吞虎咽的将桌上菜肴席卷干净,才擦了擦嘴,朝那道鱼羹抬了抬下巴,“你们看这道鱼羹,入口即化,未见瓜菜却闻瓜齑,汤髓焦宽鲜美。这张荠菜饼,取茎去枝,当是杂味,却因羊汤之故,分外醇香劲道,又无羊肉渣滓膻腥之感。还有这碟子霜枣,甜糯香酥,糖霜均匀,难得的是不顶牙,就是京中有名的庄楼也做不出这等味道。”
孙远淮连着品评了几道菜,又道:“最奇的是,她怎知我除了鱼羊,不食其他荤腥?还有这几道果子,对我的胃口,安安合适。这顿饭莫不是专为我准备的?这么贴心的厨子可不少见,不如你把她给我,我家那厨子...”
裴玄清撩起眼皮子,沉沉扫了孙远淮一眼,打断道:“她不是厨子!”
孙远淮听得嗤笑一声,晃着折扇:“厨子和婢子有甚区别,不都是奴婢!”
孙远淮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裴玄清却好似被一堵无色高墙束住,但见其人,不闻其声。
他神色淡漠地望着一桌残羹剩饭,想起孙远淮的话,胸口仿若潮水漫涨,堵得喘不过来气,连带着看孙远淮也不顺眼得很,霍然起身,烦躁道:“账册错漏百出,也不知道你这孙财神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孙远淮呆滞望着裴玄清勃然而去的背影,气得七窍生烟,对青山道:“这竖子!空手白牙骗了我钱庄商股,我不过找他要个婢女,还对我使脸子!”
青山默默翻了个白眼,难得多说了几句:“属下若是记得没错,这商股可是您死乞白赖硬塞到裴大公子手中的!裴大公子没要过分红不说,还劳神帮您对账,您现在反倒抢他的婢女。要是属下,属下也走!”
孙远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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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清回到小槐院时,兰时正坐在房中做护膝。
房中未置炭盆,冷冷清清,手心聚不拢一丝热气,兰时走不了几针,就要停下揉搓一番冻得发僵的关节,是以做得比平时慢了许多。
裴玄清见状,上前抽出她手中的针线,声音清浅:“天气冷,别做了!”
兰时见他回来,雀跃道:“孙二公子可喜欢我送的饭食?”
裴玄清没料到她开口问的竟是孙二,一时之间面皮僵住,笼在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半晌才强压下心底的愠怒,淡淡道:“他不喜欢。”
不喜欢?
不应该啊!
她可是按照前世孙远淮的喜好做的,难不成她重活一世,孙远淮的口味变了?再则,她的厨艺可是连向来挑剔的王朗都称赞过的,就算孙远淮变了口味,也断断没到不喜欢的地步吧。
兰时悻悻地搅着手中丝线。
本打算趁此机会结交孙远淮,将来行事也算是有所助力,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想起自己为了买通了管灶婆子,足足花了三百钱,一通马屁还拍歪了位置,兰时顿时一阵肉疼,嘀咕道:“哼!还以为是什么好人!再怎么不喜欢,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连件大氅都不备!”
裴玄清心头莫名一跳,想起连同食盒一同带入房中的叮咛,胸腔堵浊的烦闷之感顿时消散不少。
他少年老成,行事素来沉稳,今日竟像个冲动的毛头小子,被孙远淮几句话激得燥热难耐,坐立不安,一气之下冲回府中,想要一问究竟。
如今人就在自己面前,那些想问的话,却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你...”
裴玄清深深看了兰时一眼,嘴里一个“你”字刚刚出口,就听秋彤在外头连声唤她。兰时答应了一声,如阵风似的窜了出来,瞬间人已跑得没影。
裴玄清缓了半晌,伸手按了按刺痛的眉心,无奈苦笑一声。
到底在小槐院呆久了,人也变得狭隘起来,他竟然会在意孙二口中的那些所谓“巧合”。
之后连着两日,兰时白日不是与小星儿,小豆子在院中翻皮绳,就是去薪碳库领些碳,或找云溪打打牙祭,好似那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也再未说起秀儿此人。
他偶尔一次提起孙二,兰时瞬间变了脸色,砸凳摔碗,仿若听见杀父仇人诈尸重生,朝他瞪着一双灵目,倒将他吓得够呛,语言分外小心,连个“孙”字都不敢说。
裴玄清心底那些关于“恰巧”的疑虑彻底消磨殆尽,只当真是一场无辜巧合。
毕竟如孙远淮所说,他与兰时,只有前日隔着几层楼的交集,连面都没见着。
一个甚少出府的后宅女子,又怎么会知道孙远淮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