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裴国公府东南角率先亮起了一道亮光。
过了一刻,窸窸窣窣的洗漱声,轻微的开门声交相响起。
住在偏房的婢女们打着哈欠鱼贯而出,不约而同地被门外的寒风逼停脚步,抱着身子躲在廊柱后避风。
“眼看就要下雪了,府里做的夹棉袄子还没发下来,咱们这几日岂不是要挨冻?”
另一个站在廊下搓着手,朝最边上的窗纱努了努嘴:“都是兰时那丫头惹出来的祸事!你说她不过是去外院送了回膳食,还要仗着姿色卖弄风骚,惹得几位郎君为她大打出手!听说大公子今日还在夫人院中跪着!这几日夫人头疼卧床,府里好多事都耽搁了,咱们的棉衣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大公子跪了有五日了吧!他那条伤腿怕是保不住!”
“你还有闲心管大公子的腿?!还是想想冬天咱们怎么熬吧!这狐媚子!自己挨了板子,还连累咱们!”
周围人七嘴八舌说得正兴起,只听身旁窗棂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国公府连件冬衣都不给下人发!去年的棉衣你们都扔灶台烧了不成!”
众人循声望去,云溪从偏房中探出头来,赶紧停了话头,挤眉弄眼推搡着朝前头厨房去了。
“哼!”
云溪冷哼一声,朝众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缩回脑袋,合上窗扇。
她是裴府的家生子,母亲就是大厨房的掌厨张娘子,管着这些帮厨烧火的婢女们。是以她年纪虽然小,但是众人都不敢得罪她。
方才她在给兰时换药,听见外头越说越过分,忍不住发了通火。
云溪挨在窗旁,望着地上透进的一缕白色光影唉声叹气:“烧倒是退了,人怎么还不醒!”
说话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微弱的呻/吟。
云溪下意识看向内室大通铺,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兰时姐姐,你醒了!”
兰时姐姐?
兰时颤抖着睁开眼睑,还没来得及看清说话之人,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发出一声闷哼。
云溪赶紧拿帕子擦了擦她鬓边冒出的细汗:“兰时姐姐,你是不是还疼?要不我去找郎中拿些止痛的药给你抹上?”
兰时疼得说不出话,汗湿的五指揪紧了身下被褥,直到背上火燎火烤的痛感逐渐变得麻木,才缓缓抬头看向云溪。
她的魂魄落在这具身躯里已有五日了。
这五日,兰时因杖刑起了高烧,整日浑浑噩噩地晕睡,如同置身混沌之中。全靠这个叫云溪的小女娘悉心照料,才将她从两世两命的迷茫中唤醒。
这一世她依旧是兰时。
不过,不再是罚没禁庭的罪奴兰时,而是原太常寺协律郎叶长志之女,叶兰时。
虽是一样的名字,却因有了姓氏,好似漂浮之萍,生出根蔓,得以停驻。
叶兰时出身官宦之家,可惜父亲叶长志在两年前的上辛祈谷祭礼上出了差错,被贬官为民,丢了官身,而后叶长志意志消沉,染上赌瘾,输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将她卖给人牙子还债。
没几日,人牙子转手把她卖给裴国公府。管事嬷嬷嫌她年纪小,不够稳重,让她先到大厨房帮厨,每个月能领五百月钱,也算过得不错。只可惜前几日叶兰时去前院给武场管事送膳食,正好遇上二公子裴孟与几个交好的世家公子在武场驯马,惹出祸事。
叶兰时长的柔美娇嫩,又脸生。
那几个世家公子是风月场中的常客,女人堆里打转厮混惯了的,见了她就邪笑着围上来,污言秽语地推搡调戏。
叶兰时惊惧之极,一边躲,一边哭着求饶。
时下二公子裴孟醉心驯马,对她的哭喊声充耳未闻。四周服侍的管事,下人见状,更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上前。
就在她绝望之时,大公子裴玄清救下了她。
可惜叶兰时逃过了那群纨绔子弟,却没熬过大夫人的杖刑,顶着狐媚惑主的名声在高烧中悄无声息地死去,让她游荡了数十年的魂魄占据了这具躯体。
裴玄清...
人如其名,清冷如冬,清白如雪。
兰时怔愣地望着斑驳生霉的房顶,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难道这就是天意。
前世死后,她的魂魄被束在裴玄清随身佩饰的玉珏之中,在他身边徘徊数十年。
重活一世,依旧与他相遇。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自己的魂魄才得以重生。
兰时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喉咙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干涩得让她说不出话。
云溪见状,忙问:“姐姐,你是不是想喝水?”
兰时伸手捂着喉咙,艰难地点了点头。
云溪急忙从大通铺上跑下去,兑了盏温水,扶着她靠在墙壁上,慢慢喝下。
有了温水润喉,兰时终于好受了些,声音略微沙哑地问道:“他怎么会去演武场?”
“谁?”云溪疑惑地偏过头,过了一息才恍然大悟:“哦,姐姐是问大公子么?”
“也是巧了,大公子本来在小槐院闭户不出的。只是那日老夫人召他去云阳山侍疾,回府恰巧路过演武场撞见了。”
兰时顿了顿,又道:“他...怎么样了?”
“大公子还在夫人院子里跪着呢,有五日了吧。我听娘说大公子年前在宫里骑马摔断了腿,本就落了伤。这次跪了这么久,怕是要成个瘸子。”
“兰时姐姐,你说大公子明知道自己在府里的处境不好,干嘛出这个头!”
外头好像变了天,寒风扑打窗棂,“哒哒”作响,门窗紧闭的内室一下子昏暗起来。
兰时沉默听着,脑中浮出一件陈年旧事。
那日春风软暖,日光和煦,护城河边的垂柳飘荡如絮,她只剩一缕淡白如烟的幽魂,飘在廊檐翘角上,俯首回望廊下之人。
那人身穿绯色官袍,端正挺拔,容颜如玉,负手立在值房旁的宫道上。
崔尚仪匆匆赶来,跪下:“裴先生,女子污秽,怎能亵渎圣人之书。更何况,宫中女子不少是罪臣之后,身份卑贱,无名无姓,更加不该登堂入室。还请先生收回设内书堂,教习女子读书的折子。”
闻声,那人并未回头,只盯着廊下的一寸日光看,眉目清冷,语气平淡:“女子污浊,何人又自清?污秽卑贱的从来不是女子身份,而是偏见。某只为全故人所念,还望尚仪莫要再言。”
“姐姐?”
兰时被云溪轻轻推了推,回过神来。
窗外天光越发阴沉,小小窗纱上透进的暗光看着让人很压抑。
这间下人房年代已久,又没养护过,窗木朽坏变形,有些合不拢。冷风带着尖厉而诡异的呼啸声从窗户缝隙中灌进来,吹扑到她的脸上,寒气逼人。
今日怕是有雨雪。
她闷头吹了一会,虽盖着被衾,但身上已冻出了一层绵密的鸡皮疙瘩。想起跪在雪地里的那个人,这么冷的天跪在寒风中,别说是伤腿了,只怕命都会保不住。
只可惜前世她对裴玄清少年时的处境知之甚少,而在叶兰时的记忆中,大公子是府中的禁忌。唯一一次相交,就是演武场的那场风波。
兰时绞尽脑汁,也只想起裴玄清是裴家庶长孙,三房子嗣,仅此而已。
不过裴玄清与国公夫人孙氏隔了房,又是庶出,按理说威胁不到孙氏所出嫡子裴孟的地位。
孙氏为何如此厌恶他?宁愿冒着得罪小叔子的风险,也要当着众人的面折辱他?
更何况裴玄清断腿之事,人尽皆知。
孙氏又岂会不知道这样下去,裴玄清会落下顽疾。
让他罚跪,更像是要毁了他的腿。
她凝神思虑片刻后,试探道:“云溪,此番我犯下大错,幸而国公夫人慈心,饶了我一命。我想去院里头谢恩,但是大公子一直跪着,我倒是不好去了,毕竟他是因为我才受罚的...”
兰时还未说完,就被云溪打断:“姐姐,快别说了。要是没有大公子插这一脚,说不定你还不会被打板子呢!”
兰时一怔,疑惑道:“这话从何说起?”
“大公子啊...”云溪叹了口气,好似想起了什么,抱着胳膊浑身一抖,“是恶鬼转世,生来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