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章元年,秋分。
狂风呼啸,黄沙漫天。
晋北大军围攻京师,已有半月有余。
随着金戈黑甲一动,北方草原上的冷风也随之而来。
那些幽噎而尖利的风声,夹杂着兵士们绝望的哀嚎和浓厚的血腥气,穿过染血的城墙,顺着落满尘土的回廊,钻进紫宸殿宫门的间隙之中,灯烛颤抖不安。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兰时从哭泣声中醒来,头疼欲裂,喉咙刺痒,呛咳不止。
宫婢跪在地上,捂脸哭泣。
“王妃,晋北王不肯和谈!他这是逼皇帝杀您啊!”
兰时晕迷了数日,双眼无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茫然地看着宫女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想替她拭去眼泪。只是这副身躯,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血肉横飞,根本没有举起手臂的力气:“京城...要...大乱了。北宫中,有一间关押罪奴的密室,你今夜...去那里躲一躲。”
宫婢听见兰时气息奄奄的声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面颊愤怒抽搐:“奴婢不走!是生是死,奴婢都要陪着王妃!要是老天开眼,临死前,奴婢一定亲手杀了晋北王为您报仇!”
兰时看着她,轻轻一笑:“傻子,活着...不好吗?”
她可是做梦都想活着啊。
入宫为婢的女子大多出身庶民,穷苦低贱,不得不卖身为奴。但其有幸得到主子恩赏,再不济熬到二十五岁总能遣返出宫,另寻一番天地。
唯有因家族所犯十恶之罪的宫廷罪奴,才会永远囚禁在皇城之中,再也出不去。
兰时就是最为卑贱的罪臣之女。
家人死尽,亲族离散时她只有五岁。
小小的一团,稚嫩又懵懂。
抄家时,除了躲在母亲冰冷而颤抖的怀里哭,什么都不会。
罚没宫廷后,没过多久,她就忘了父母长相。
脑海中唯有一丝残存的记忆,是一个凶恶的兵卒将她从母亲怀里拖出来。猝不及防的寒冷中,她看到母亲被压在地上,凄厉地朝她哭喊:“兰时,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兰时彼时年纪太小,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活着。
但是她很听话,一直在刀光剑影,残酷无情的内廷中战战兢兢地苦熬。等到再长大一点,亲眼目睹一同入宫的同伴一个个惨死宫廷,她已经不需要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因为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并且畏惧。
从此越发谨小慎微,奴颜媚骨地趋炎附势。
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兰时被尚宫局的掌事姑姑看中,从罪奴跃升为低阶女使,走出了掖庭。
也是在那年的中秋宫宴上,她奉命随侍晋北质子王朗。
晋北王是大周战神,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他们带着晋北军以血肉之躯铸成刀剑,将北戎蛮夷挡在长门关外,世代守卫大周北疆。每一任晋北王皆在战死沙场后,用战旗盖白骨,棺椁送回京城,以异姓王的身份入葬皇陵。
而王朗是晋北送入京城的质子。
与王家历任孔武有力的晋北王不一样,王朗少了些武将的杀伐决断之气,生得一双含情目,见人三分笑,高大挺拔,文雅风流,是京城世家贵女魂牵梦萦的郎婿。
那日宫宴,兰时好奇抬头看了他一眼,斟酒时失了分寸,乳白的酒浆洒到他的衣摆上。
兰时大惊失色,手中酒壶跌了下去。王朗眼疾手快,捞起坠落的酒壶置在案几上,用袖子掩住她恐惧颤抖的双手,温和朝她笑:“无妨,别怕。”
后来她得罪姜皇后侄女,被责罚问罪。
王朗将她从慎刑司中救出,纳她入王府。
兰时纳入质子府的那几年,王朗谢绝了外界的诗会宴饮,大多时候都留在府中与她耳鬓厮磨,陪她纳凉戏水,赏梅看雪,摘花做脂,谱曲弄琴。王朗寻来各色奇珍异宝与她把玩,层出不穷的珍馐美馔极近奢靡,知她喜欢湖桑织成的锦衣,也曾一掷千金为她买下万顷农田改种桑树,轰动京城。
兰时是罪奴出身,恩赐出宫已是皇恩浩荡。云泥之别的贱籍之身,注定入不了皇家宗庙族谱。
饶是这样,兰时也成了京城闺秀人人艳羡嫉妒的对象。
京中贵女嫉恨她,数次折辱,也是王朗为她出头,扬言永不娶妻,为她空置正妻之位。先帝恼怒,于午门前施以仗刑,王朗依旧不肯改口,甚至为她请封诰命。
想到王朗,兰时心中一阵剧痛,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门外脚步声杂乱,窗前人影晃动,宫门被人缓缓推开,狂风呼啸蹿入吹灭灯烛,席卷幔帐。
白纱乱舞的朦胧月影中,皇帝李严逆光走来,看不清神情,唯有脚步声沉沉。
宫婢匍匐跪首。
李严行至榻前,阴森森的目光落在兰时血迹斑斑的衣衫上,发出几声怪异的冷笑:“你竟然还没死!”
兰时沉默,一动不动。
宫婢扑上去抱住李严的双腿,惶恐哭喊:“陛下,王妃是无辜的!是晋北王骗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谋反叛国!求您放过她吧,陛下!”
李严垂眸,面颊抽搐扭曲,毫不留情地踹向宫婢心窝:“贱婢,滚开!”
“你也是贱婢!”李严瞪向兰时,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朕那么信你们,你们竟然合谋骗朕!”
李严状若疯魔,双臂疯狂舞动,怒吼道:“乱臣贼子!活该千刀万剐!朕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兰时浑身一抖,闭紧双眼。
是啊,她信了王朗的一片深情。满城豪门贵族也信了他的深情,就连李严也深信不疑。
先帝驾崩后,太子李严继位,不久北疆传来晋北王病危的消息。王朗忧心忡忡,上书要回北疆侍疾,将她留在京城。
王朗最爱的宠姬留在京城,李严深信不疑。
在他走后一个月,晋北王薨逝,王朗驻留北疆,上表承袭王爵。
李严恩准,依旧深信不疑。
谁曾想,就在礼部官员送去赐封印绶,文书的当日,王朗于灵堂上脱下丧服,斩杀朝廷来使,祭出“伐昏君,诛奸臣”的大旗,历数皇帝荒淫昏聩之罪。
放在首条的便是,凌辱吾妻!
兰时身份低微,只是世子宠姬,根本不够资格成为晋北王妃。
王朗为了替她正名,连夜发丧,第二日迎着一套湖桑织成的嫁衣入王府。
王朗谋反的消息传入京师,李严震怒,将她关入紫宸殿,故意让宫婢称呼她为晋北王妃,讥嘲折辱,甚至让龙骧卫日日施刑拷问。
紫宸殿每日都萦绕着兰时绝望而凄厉的惨叫,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李严朝前走近两步,盯着兰时血肉模糊的双腿,嘴角挑起诡异的笑:“王朗不是爱你吗...要是他看到你这个样子,会不会心痛...会不会恨朕啊!”
兰时抿紧双唇,目光挣扎。
“来人!”李严唤来门口守卫,“晋北王不是骂朕凌辱他的妻子,要造反吗?把这个罪奴吊在城墙上!朕倒是要看看,情深义重的晋北王是要他的妻子,还是要这座皇城!”
守卫应是,粗暴地架起兰时,拖出宫殿。
李严身旁,宫婢趴在地上,哀泣欲绝。
通往午门的宫道,青石砖冷硬粗糙,在她的身上磨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兰时疼昏了过去。
往来的宫人看见龙骧卫,退至两旁跪首。
有大胆的内侍无意中见兰时血肉模糊的躯体,吓得魂不附体,捂紧嘴唇,仍有惊恐地叫声从喉咙中溢出来。
等到龙骧卫走远,那人才松了口气,惨白着脸对身旁同伴道:“太吓人了,我方才瞧着,她裙摆里的腿,只剩白骨了...”
战鼓声沉沉肃起,兰时再一次被轰鸣的鼓声震醒,动了动骨折溃烂的手指,鲜血顿时从伤口处涌出,缓缓淌下,覆盖在手臂一道道暗红的血痂之上。
这具身体受了酷刑,剜肉去骨,体无完肤。
兰时被吊在半空中,觉得自己很轻,一身血衣裹着残破的骨架在风中飘荡,远远望去,像是田边挂在木架上驱雀的红色破布巾。
她费力地将肿胀的眼皮撑开一条细缝,望向远处。
尚未攻城,躲在女墙后的大周士兵已被晋北军浩大的声势吓破了胆。
“不是说这女的是晋北王妃!这群蛮子怎么还往前走!”
“他娘的!三十万晋北军围攻京城,城里只剩三万禁军,打什么打!早晚是个死!要我说就该斩了这妖女祭旗!都是这妖女惹下的祸事!”
另一个义愤填膺道。
他身旁的兵卒双手交握抱着长枪,小心翼翼地伸头朝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哎,我看她离死也不远了!听说晋北王谋反的消息传入京城,圣上就将她关进了紫宸殿,没两日龙骧卫就将昭狱里的刑具也挪了进去,用了梳刑!”
“用滚烫的热水一遍遍的浇在身体上,再用铁梳子将皮肉一层层刮下来,只剩白骨在地上拖出老长的血水...”
兵卒想到那骇人的场面说不下去,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晋北王对她一片深情,我看她就算是死,也算值了。”
深情么?
兰时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她太蠢了!
蠢到自我沉沦,呆在王朗织成的金丝笼中,老实做他的金丝雀,替罪羊。
早该想到的,王朗要脱身,自然需要另一个让李严放心的质子。
她就是王朗精心打造的那个人质。
从始至终,她只是个可以舍弃的罪奴!
深入骨髓的绝望令她浑身战栗。
“动了!晋北军又动了!”
身后传来兵卒碎裂的呼喊声。
晋北军中战鼓再次响起,突然打前阵的骑兵如被山石分道的流水,朝两旁退去,如血残阳中一个身穿白色铠甲,手持长弓的战将从中道策马奔至城下。
看见那道模糊的白色身影,兰时眼睑轻颤,双手不自觉地挣扎起来,鲜血迸溅。
下一刻,城墙上的男子弯弓搭箭,箭头寒光闪烁,直指她的心口。
“王...”
兰时不错眼地盯着他,粗哑的嗓音刚刚吐出一个字,城下之人弓弦脱手,箭矢激射而出,伴着尖厉的鸣镝声,贯穿了她的胸腔。
鲜血染红了胸膛,兰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眸,看了眼烈火灼烧般的黄昏落日。
真美啊...
亦如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走出皇城时看到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