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冷风如刀锋般凛冽。
到了掌灯时分,哪怕是京城正街上,也是一派冷清。行人寥寥,只有少许巷口冒着热乎乎的烟气。大多是做夜食生意的摊贩,架着推车,卖着驱寒的汤羹。南来北往晚归家的路人,冻得发抖,往往会坐在背风的巷口,灌上一碗暖暖身子。
城西一条深巷口,卖羊羹的摊主没生意可做,坐在炉子前,笼着袖子打起了盹。身后排着四五张桌子,只有靠墙角的长条凳上坐着个同样打盹的食客。他好像睡过了头,面前的羊肉羹喝得剩下小半碗,早已散了热气,冷掉,凝结成块。
寂静无声的夜中,只听得见大锅中羊羹汤咕噜咕噜冒着烟气的声音,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忽然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进了巷口,停在羊羹摊前。
一只青筋凸起,褶皱遍布如干裂树皮的手拨开车帘,紧接着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尼姑探出头来,圆圆胖胖的脸上堆着三分笑:“小哥,来碗羊肉羹!”
摊主听见有人要汤,瞬间惊醒,满口答应着,盛了碗羊汤递上去。
老尼姑出手阔绰,多给了一倍的钱。
墙角旁睡着的客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吵醒,不耐烦地朝桌上扔了十个铜板,抬手抹着眼皮,嘴里嘟嘟囔囔地朝巷子里走去。
庞道姑早已放了帘子,加之夜光昏暗,丝毫没留意到那男子的动向。将头缩回车厢的瞬间,庞道姑脸上的笑意就像是压垮枝头的白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黑暗中一双眼眸闪着阴鸷森冷的寒光睨着身旁女子,压低了嗓音叫道:“到地方了!还不起来!”
女子没动!
庞道姑恼怒上头,用力踹了她一脚,加重了声音:“别给我装死!下去拿药!”
秀儿被踹得闷哼一声,浑身关节像是散了架一般,栽了下来。
她艰难抬起眼皮,庞道姑青灰色的面皮像是冒着毒气的蛇,散发着腥臭的血气,凑到她跟前,尖厉的指甲缓缓划着她的皮肤:“别找王阿四偷偷要治伤的药!王侍郎就喜欢你带伤的样子!”
指甲游走过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战栗起来,秀儿被压得喘不上气,逃也似的跳下了车,奈何她伤得太重,双膝盛不起力道,几乎在双脚沾地的瞬间摔在了地上。她顾不得疼,咬着牙爬起来拼命地冲入巷子,直到身子全完没入黑暗之中,才停下了脚。
庞道姑掀帘瞧了眼秀儿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浮出一抹不耐烦的冷笑,摔了帘子,斯条慢理的喝起了羊羹。
巷子尽头是一条岔路,左右皆可通往一条明街。
秀儿扶着墙壁慢慢挪着步子拐进了右边巷子里。
隔着三丈远的街对面,一个身穿石青色袄子的闲汉蹲在张记药铺高悬的幌子下。那闲汉冲她露出个轻挑的笑,油腻的目光从她裸露的脖颈上一寸寸滑过,才慢悠悠转身进了药铺。
隔得那么远,秀儿依旧能看见王阿四脸上毫不掩饰地轻视目光,仿佛将她浑身衣裳剥干抹净一般。她难堪地扯了扯身上的道袍,没入黑暗的双眸空空荡荡。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深巷里一拉,一个戴着斗篷的男人一把捂住了她惊恐欲绝的嘴,压低声音说道:“想活命,就别嚷嚷。”
秀儿起先还用力挣扎,听完那男子的话,顿时止住了动作,只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转身看清身后之人身份。
云同见她虽然呆滞,但是不再抠他的手背,探头警惕地看了张记药铺,长话短说:“别动!我能搞到路引!想要的话,明日申时一刻,到高头街后巷,贾家食铺!”
秀儿听见有路引,不管这男子是谁,急切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王阿四手里拧着药从张记药铺出来,云同顿时松了手:“贾家食铺!记住了!”
说完快步钻进了左边巷子里,不过片刻就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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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天光大好,日光透出清淡的云层如同筛过一般,细细碎碎地撒在地上,仿佛渡成了一层浅金色。兰时走出西角门,云同已租了辆青帷马车等在门旁。
兰时上车后让云同驾着车先去了趟广济钱庄。
时辰尚早,钱庄门口站着两个伙计刚刚卸下门板,店里另有个伙计擦洗着里间的桌椅,见清晨有人登门,赶紧迎上来。
兰时带着帷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从怀中掏出玉佩,只言要见周掌柜。
谁知伙计面露难色,说道周掌柜母亲病重,已经三日不曾来了。但那枚孙家掌事玉佩,伙计却认得,悄然将她引入后院的厢房中,才说周掌柜虽然不在,但另有话事人歇在钱庄中,若有事可代为通禀。
兰时捏着玉佩沉吟半晌,才道:“劳烦小哥儿替为上禀,望主家能代办一张前往吴州的路引,今日就要。另外我想借五十两银子,不知道贵钱庄能否应许?”
伙计呆了一瞬,嚷道:“五十两?”
“是...太多了么?”
伙计回过神来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太多,是太少了吧。他们钱庄做的是客商生意,动辄千两万两白银,倒是头次有个姑娘家上门来借五十两的,莫不是把他们钱庄当成当铺了?
伙计心里一阵腹诽,脸上却笑着接过玉佩,脚下生风地跑上三楼。
孙远淮昨儿个醉酒,歇在钱庄正睡得香甜,忽然被恼人的敲门声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喊道:“谁吵小爷睡觉!死一边去!”
敲门声顿时消散,不过一息又听门外之人战战兢兢的声音传来:“二公子,有人拿着您的掌事玉佩来钱庄,求办一张路引。”
“什么玉佩!我玉佩不是...”
孙远淮嚷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猛然翻身下床,拉开房门:“裴玄清来了?”
“裴大公子没来,是个年幼的小娘子。”那伙计躬着身子不敢看。
孙远淮眯起眼睛,拨开散落在肩上的头发,脑中转了半晌,忽然鼻中哼笑一声:“这就奇了!这玉佩我送出去两年都没见他用过,忽然给了个娘子。那娘子长什么样子?可好看?比我妹妹如何?”
伙计歪着头想了一刻,摇摇头:“带着帷帽看不清,只说着急求张路引,今日就要,还要借银子。”
“借多少?”孙远淮挑眉。
“五十两。”
“五十...五十两!”孙远淮瞠目结舌地伸出五根手指,“这么点!还不够爷塞牙缝的!”
他拿过玉佩,挥退了伙计,背着手在房中转了半晌,朝着屏风后叫道:“青山!”
房梁上一道黑影直射而下。
孙远淮吓得肚皮一抖,骂道:“狗东西,好好的榻不睡,你跑梁上去做什么!”
青山面无表情拱拳:“防人偷袭。”
孙远淮嫌恶地挑起嘴皮子,将玉佩扔向青山:“去办张路引!再取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女娘!”
青山点点头,淡淡道:“可要跟?”
“当然要跟!最重要的瞧瞧她长什么样子。我妹妹国色天香,秀外慧中,贤良温婉,裴玄清这厮就是看不上!我倒要瞧瞧他中意的是什么天仙下凡!”
青山脑中划过孙瑞云火烧鸡屁股的大排场,面无表情地从窗户窜了出去。
“当贼哪!有门不走,非得跳窗!”孙远淮气急败坏地摔了张凳子。
兰时手中端着茶盏正要饮,被顶上的吵闹声唬得一跳,朝身旁侍立的伙计问道:“上头好像有什么动静?”
伙计嘿嘿一笑,打着马虎眼:“是我们周掌柜养的一只小猫,估计调皮又打翻了什么东西吧。”
“哦~”兰时低头吹着杯里的茶沫子,笑道:“这猫力气够大,估计把家都拆了吧。”
伙计讪讪而笑:“我去看看。”
伙计走后,兰时独自在房中等着,将定好的谋划又细细过了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前院隐隐传来阵阵迎客的谈笑声,她坐得腿脚有些发麻,将手握成拳头轻轻捶打着腿部,等到那阵酥麻之感消失,伙计终于托着木盘折返。
木盘上放着一个小包袱,孙家玉佩,和一张墨迹未干的路引。
路引上姓名,籍贯,住所一律空着,可见头顶上那只跳脚的猫会办事。
兰时按捺住欣喜,接过木盘,就听伙计说道:“我家主子说大公子难得张次口,本该多给些银两。但是小娘子孤身一人,拿多了倒怕宵小惦记,惹来灾祸反倒不好了,便只准备了一百两,当是送给姑娘皮的。以后若是遇到难事,只管再拿着玉佩来寻。”
一百两银子用来皮?
果然是孙财神,财大气粗!
兰时眼眸含笑睨了眼头顶上的房梁,忽然想起前世孙财神无甚喜好,除了赚钱,就是吃喝,自己前世为了讨王朗欢心,也是闲来无事,学了一手好厨艺,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她朝伙计端正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小哥,正好我家中也养了只顽皮小猫,挑食得很,进口之物皆由我亲自下厨烹制才肯吃。下次我带点过来,你拿去喂猫,算是我的谢礼。”
伙计听得讪讪而笑,并没将兰时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他家那只大猫脾气上来可是会吃人的,普通那些玩意哪能入他老人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