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清这才想起来,白日她就有求于他,只是被秋彤的那盆炭打断。
于是拢起袖子,问道:“何事?”
兰时小心翼翼凑到裴玄清跟前,问道:“公子能否帮我办张路引?”
裴玄清微微侧目,露出不解之色。
兰时收敛了神情:“两个月前我去国公夫人房中送午膳,路过曲径处的蔷薇花架,看见庞道姑身边的秀儿姑娘,拉着国公夫人房里的紫英姐姐,直说什么‘救救我’之类的话。我一时好奇就听了一会。秀儿姑娘哭说庞道姑利用她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实在活不下去了,恨不得拿刀与庞道姑同归于尽,又没这个胆子,想求紫英姐姐想想办法,帮她逃出京城。”
“庞道姑深受国公夫人信任,就算紫英姐姐与她关系再好,也要顾及着国公夫人。若是被国公夫人发现,不说秀儿姑娘,紫英姐姐也难逃一死,当然拿话推脱。要是没遇上也就罢了,我既然遇上了又置之不理,总觉得良心过不去。”
兰时说完,见裴玄清平淡无波的面颊好似一潭幽静幽深的湖水,让人捉摸不透,不由得有些忐忑道:“公子...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不自量力?”
闻言,裴玄清回过神来,说道:“我是怕有人会杀她灭口。”
秀儿知道那些官员的暗昧之事,一个身藏秘密的人活不久。
裴玄清说着,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似泛起阵阵暗涌的水潮:“你若想救她,交给我便是。”
“那可不成!”兰时急忙拒绝,“若是将大公子牵扯进来,我宁愿不救。”
裴玄清叹了口气:“不争不等于无用,兰时,我没你想的那般无能。”
兰时认真看着裴玄清,略显稚嫩的脸上神情分外严肃:“我从未觉得公子无能,只是人心总有偏向,我就是个自私的人,凡事以大公子为重。但凡有丁点风险,都不会拿公子冒险。所以要么此事由我来做,要么我就只当不知道此事。”
兰时说了很多,但是裴玄清脑中反复回荡的只有一句“凡事以大公子为重”。
她以他为重么?
十七年里,他听到的只有恶鬼,灾星,孽障,他是众人嘲讽鄙夷甚至惧怕的对象,唯恐避之不及,何人曾以他为重过。
裴玄清一向不喜辩解,那是钉上耻辱罪名之人最后的无望挣扎。
不知怎的今日他却很想解释,只为得到身前女子零星片角的信任。
于是坦诚说道:“我没有推她。”
“你是说疏柳吗?”
裴玄清点点头:“六岁时,我还住在西跨院。那段时日国公夫人一直给我做驱鬼除祟的法事,祖母知晓后雷霆大怒,当众责罚了她。事后国公夫人抱恨在心,等祖母回云阳山后,就让舒柳在我和姨娘的饭食中下毒,恰巧被我发现,才有了坠井之事。”
裴玄清说着,苦笑了一声,“不过姨娘说得也没错,我不算清白,确实想过杀她。”
“所以...疏柳是自己跳下去的,同时让人引来姨娘,恰好撞见坠井的一幕,让姨娘误以为是你推的。这样姨娘会怀疑你,即使你再说出疏柳帮国公夫人害人的话,姨娘也不相信。”
裴玄清点点头,平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期待:“你...信我吗?”
“信啊!”兰时不假思索答道,“孝者,人心之所同。论语。公子想要保护姨娘,是人之常情。至于手段,也要有胆量的人,才敢杀人。”
裴玄清听了这顿歪理顿感好笑,过后又怅然若失。
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尚信他,自己的血肉至亲却不信。
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兰时察觉到裴玄清神情不对,轻柔劝慰:“我小的时候,家境贫寒,为了供父亲读书,过得很艰难,有时候连顿饭都吃不饱。母亲虽也出身书香门第,却为了父亲面子,不能向娘家求救,只能瞒着父亲,偷偷做些绣活放在铺子里卖。父亲发现后,对母亲破口大骂,说她玷污门楣,满身铜臭,毫无礼仪教养,还烧了她所有的针线。”
兰时说着过往,苦笑一声:“父亲文人气节倒是保全了,但是一家人都跟着饿肚子。那时候我年纪小,忍不了饿,整日在街上瞎晃找吃的。往往这时候,隔壁的张大娘就会塞给我几张热腾腾的饼子或是馒头。”
“后来父亲终于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派人接我们进京。临走前我问张大娘,明明都是穷苦人家,谁家都没多少余粮,为什么要救我?
张大娘跟我说:“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了谁,自是保命要紧,哪还能顾得上别人。但若是风调雨顺,尚有几分余力,也不能看着一个小娃娃,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
“遇见公子后,我就想公子在府中处境就如张大娘所说,已是到了谁也顾不了谁,保命要紧的地步。可是见我落难,还是奋不顾身相救,可见公子是个好人!若是公子都信不过,天底下就没有我能信之人了。”
兰时说的是脑中残留的叶兰时小时候的记忆,唯有张大娘是杜撰。
给她扔来馒头的不是张大娘,而是抚养她长大的兰姑姑。
兰姑姑的原话自然没那么好听。
兰姑姑救了她,给她取名兰时,然后说:“养着你只当是养了只阿猫阿狗了!你可别对我生出孺慕之情,将来遇着难事,我第一个抛下你!”
兰时对她敬爱依赖,顺从听话,始终不敢忘记这句教诲。
所以后来兰姑姑卷入后宫两后斗争当中,想拿她顶罪之时,兰时先发制人,抛下了她。
兰姑姑死前,披头散发,双目渗血,犹如厉鬼一般凄厉骂她六亲不认,不得好死。
她当真背上了篡逆恶名,身首异处。
兰时朝裴玄清温柔笑着,胸腔却如寒冰一般冷得彻骨。
她可真是个巧言善变的骗子。
裴怀舟没有怀疑兰时的话,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枚莲花纹玉佩,递到她手上:“既然你信我,我自不能辜负。这是孙远淮的家族玉佩,他在宫中比武输给我,承诺替我做件事。不管是路引,还是银钱,你想要什么,去广济钱庄找周掌柜即可。”
兰时笑了。
孙远淮...
户部尚书孙言嫡次子,孙瑞云的同胞哥哥。
十三行行首,人称小财神。
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可惜他身材肥硕,肚大如球,且他有个毛病,爱出汗,即使在寒冷的冬日,走上几步,身上也会虚汗连连,只得随身带着一把折扇扇风。文人缙绅一向注重风仪姿容,如孙远淮这样皮囊丑陋的,即使登殿探花,也被同僚排斥鄙夷,只在户部挂了个闲职,悠闲地在外经起了商。
士农工商,商人为百业中最低贱者。
孙远淮作为孙家嫡子,能破例走上商途,除去外表之因,还缘由孙尚书太能生,尤其能生儿子。
孙远淮这个嫡子在孙言心中的分量,早被其他十三个兄弟瓜分殆尽,远不如孙瑞云,孙家唯一的小娘子受宠。
前世因着孙瑞云爱慕裴玄清的缘故,孙远淮与之一直亦敌亦友,关系时好时坏。
孙瑞云高兴了,孙远淮便与他勾肩搭背,兄弟相称。孙瑞云不高兴了,孙远淮恨不得扛起三丈长的大砍刀,杀上门泄愤。
直到兰时死后,魂魄流连在裴玄清身边,才发觉他们的关系并不简单。
李严是个挥霍无度的君主,在位十年,大周沉疴难起,国库空虚,政治**。
裴玄清能集结三十万大军反攻王朗,全赖孙远淮鼎力相助。
裴玄清踏上朝堂,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是孙远淮替他了结。后来裴玄清战死沙场,早已归乡养老的孙远淮千里迢迢赶到建霞山,抱着他的尸身痛哭流涕,提剑自毁。
他是裴玄清赤胆忠心的战友,精明能干的左膀右臂,也是他前世唯一信赖的好友知己。
一次中秋深夜,二人醉酒。
孙远淮又哭又笑地忆当年,说着自己少年时,不怕天不怕地,活得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唯有与裴玄清交好一事需要背着天下人,真是憋屈。
兰时这才知道,他们早在少年时就已情同手足。
这也是她知道裴玄清虽困在小槐院,却一定能弄到路引的原因。
只是裴玄清能这样不言而信地将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相告,却是她没想到的。
你相信,我自不能辜负...
兰姑姑说过,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不能亏欠,彼此之心,旗鼓相当,谨慎克制。
不能辜负,是逾越本分的亲近之情。
此情太重,兰时承受不住。
她小心翼翼地捧过玉佩,放入袖囊中:“多谢公子。”想了想,又问:“公子可是为了姨娘,才自断腿骨?”
裴玄清顿了一瞬,点点头。
“值得吗?”兰时问道。
裴玄清的视线落在抄好的经文上,轻声道:“她是我的生母,没有值不值得。”
是啊,裴玄清和她不同,为人重情重义,端方清正。
云姨娘和裴媛行事虽不妥,却是他的骨肉血亲,他又怎会对她们权衡利弊,谈什么可取不可取,值得不值得。
与其劝他“迷途知返”,倒不如言语宽慰一二。
兰时心思略定,笑道:“天下母亲都喜欢乖顺听话的孩儿!像我这样乖巧懂事的,也难怪我娘将我捧在手心上疼,大公子可得好好跟我学学!”
面前女子托腮而笑,眉眼弯弯,裴玄清看见自己的脸清晰地印在她莹亮的眼眸中,虽然知道她是刻意安慰,他还是感到一阵暖意,脱口而出:“是我没喝下一缸子符水,不够乖顺。”
兰时从不知冷肃如神佛的裴玄清也会跟她开玩笑,怔愣之下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槐院中笑语声声,和气祥致,而城西一条深巷中,灯火俱灭,穿巷的风声如同恶鬼哭嚎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细看之下,深巷尽头一辆青帷马车从黑暗中缓缓驶出,车檐上挂着一盏风灯,灯火忽明忽暗,如同阎王索命的鬼火。
秀儿坐在车中,无力地瘫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只觉得身子疼得发僵。
忽然马车压到了一块顽石,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一截藕白的手臂毫无知觉地滑垂而下,白嫩纤细的手臂上满是鞭伤,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