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醒来,穿戴衣帽,将铜徽和手枪别好,离开只有一个人的屋子。
思想考试已经结束,新旧势力开始洗牌,这是人类第一基地的权力交接仪式,充斥着泪与血。年轻时他还会愤懑,但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人类兼具智慧和愚蠢,如果不清除异己,千钧一发之际,那些蠹虫般的同类便会把整个种族拖下深渊。
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
筑墙者的死因至今是个谜,但那些不见天日的秘辛总有人口耳相传。梅知道筑墙者是被人类同胞毒杀的,无关阴谋,无关忌惮,仅仅因为筑墙者的伟大。
伟大的英雄可以挂在墙上,写在书里,甚至设立一个节日,放假三天默哀追悼,但他就是不能活着。
这个基地生着怪病,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梅的童年有着悲凉的底色,他并不在乎效忠的主人来自光明还是黑暗,因为他自己的忠诚也十分有限。
但他的生命中……有一个例外。
梅穿着四部制服,斜戴的军帽盖住右眼,在碰头的地方点燃一支烟,安静地等待另一人赴约。
不多时,萨摩来了。
“单无绮现在怎么样?”梅开门见山。
萨摩浑身萦绕着冷戾的气场,带着鲜血气味。他的枪管刚刚冷却,出膛的子弹击穿了乔纳森的眉心,犹如扫走一块绊脚石。
梅没有掐灭烟,他对萨摩毫无对待孩子的怜惜,尽管萨摩算是他的半个弟弟。
萨摩哑声答:“挺好。”
“你对她好,仅仅体现在每顿饭给她多打两个鸡腿上。”梅不满地指责。
萨摩噎了一下:“谁说的?”
梅答:“老东西。”
“……”萨摩再次沉默,他无法阻拦梅厌憎首长。
“思想考试,你答了什么?”梅抛出第二个问题。
梅颇有点没话找话。
最重要的问题已经问完,除了亲爱的妹妹,梅没有在乎的人或物。
萨摩的立场毋容置疑,杀掉乔纳森就是向新势力递上的投名状,即使萨摩在试卷上画一只王八,阅卷人伊甸都会给他通过。
只是……
萨摩犹豫良久,对梅道:“师……单无绮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梅持烟的手一抖,一截烟灰滚落在地上,风一样散了。
梅叹了口气:“她失忆了。”
“是啊,她失忆了。”萨摩轻声回应,“她大概以为,思想考试只是一场测试忠诚和纯洁的考试。”
顿了顿后,萨摩道:“要告诉她吗?”
“不。”梅的细眉不忍地蹙了一下。
独眼的男人长身玉立,他和萨摩站在暗巷里,隔着一个肩膀。
巷外明亮的地方,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嬉笑着跑过。
经过拓荒年和三次人类筛选计划后,即使内外两城的贫富差距仍然巨大,但剩下的人终于勉强能吃饱了。
但这还不够。
病变的地方在头部,断尾只是缓兵之计,思想考试的重启,意味着基地开启了针对四部的大清洗。
一支烟的时间过去了,梅没有点燃第二支。
研究所地底,0和1的数据流宛如绿色的萤海。伊甸结束阅卷,拨通首长办公室的座机。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铃响三声,伊甸挂断。
首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盯着不再震动的座机。办公室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冰凉的茶水。
现在是盛夏。
这是一年中最炽烈的季节,却有许多生命就要死去了。
太阳东升西落,宛如一个轮回。
拄拐的老人蹒跚地向山下走去,年轻的孩子蹦跳着向山上走去。
首长大饮一口,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几滴未喝尽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仿佛无色的血,仿佛透明的泪。
“开始吧。”他说,“将不及格的人……押去行刑场。”
*
单无绮从狱中释放。
尤娜接单无绮出狱,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不像出狱,像搬家。
单无绮敏锐地察觉友爱部的友善。
“外面发生了什么?”单无绮问。
给柳法的肉身下葬后,阮真莎的精力萎靡了不少,剿灭“蜂”的信念支撑着她的生命,柳法的灵魂被单无绮收走后,阮真莎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阮真莎养病期间,单无绮失去了情报网。
尤娜咬了咬嘴唇。
“他们在行刑场上。”尤娜说。
“行刑场?”单无绮疑惑地重复这个充斥着血腥气的名词,而后,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这里是人类第一基地。
思想考试怎么会只是一场考试呢?连出题人都由最公正无私的伊甸担任,在人情世故的四部,这意味着把昔日的过失都拿来上秤。
有些东西不上秤只有四两,上了秤却有千斤。
单无绮捏紧尤娜的手:“其他人呢?他们……”
“他们都很好,他们都通过了。”尤娜的前半句话让单无绮松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让单无绮放下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但是,行刑的人是阎老和萨摩。”
单无绮狠狠皱眉:“萨摩?为什么是萨摩?”
萨摩不是被革职了吗?就算复职,他也只是司长,怎么会和阎银华一起……
单无绮突然愣住。
而后,她猛地想明白了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萨摩赢了。
丧钟早已敲响,在她还在狱中的时候。
尤娜担忧地扶住单无绮,却发现单无绮脸上流露出的既不是悲伤,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复杂的欣慰。
单无绮反手握住尤娜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她的脸上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哭一般:“我们……去行刑场吧。”
*
没有通过思想考试的党员,被逐一押解到行刑场。
没有人不知道思想考试的意义,交上试卷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过去,在新旧势力的斗争中,并非所有新生的,都能取代老去的。
那些被押解的党员中,有相当一部分做着旧梦,他们认为首长永垂不朽,认为太阳永不西沉,认为总有一些人可以逃过时间的惩戒,永远地坐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
但万物皆不能长青。
思想考试是针对党员的筛选,单无绮来到行刑场时,听到了一片哭声。
这是同胞之间的戕害,再伟大的立意,都无法掩盖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对基地无比忠诚啊,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党员哀嚎跪地。
押解党员的人也是党员。
考入四部后,党员仿佛加入了伊甸园,远离了人间尘嚣。平民的哭声和眼泪,不再传入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犹如高天上的云彩不会向地上的泥土俯首。
但现在,世界开始沉坠。
“我是无辜的……”绑上行刑架时,即将被处刑的党员啜泣地呢喃。
“你是无辜的,没人不知道。”为他上绑的党员说,“但这就是代价。”
“代价……”
“短短三年,基地发动了三次人类筛选计划,但四部党员都免于此难,基地再困苦,最好的衣服和食物都分配给了我们。”党员为即将死去的同僚绑好最后一根麻绳,“现在轮到你们了,今后,也许还会轮到我们。”
被绑住的党员沉默。
他垂下头,流下一串眼泪。
另一组行刑台上,一名友爱部党员给昔日的同僚绑着绳子。
他们一个是萨摩的下属,一个是乔纳森的下属,二人的班次排在一起,时有龃龉和摩擦。
萨摩的下属绑紧麻绳,乔纳森的下属毫无挣扎,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谎?”萨摩的下属手下用力,手套勒出深重的痕迹,“你平日里满嘴谎言,为什么关键的时候却不撒谎保命?”
乔纳森的下属抬起头:“阿廖沙……”
“别叫我的名字。”萨摩的下属啐了一声,随后语气又低落下来,“我们是敌人。”
“我是骗你的,阿廖沙。”乔纳森的下属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的妹妹没有死,我根本就没有妹妹。我坐过船,外城人打破城门的那天,我偷来了一张船票,挤上了逃命的船。”
萨摩的下属垂眸。
他说:“你夜里一个人去过墓园,在墓碑前放下了一只纸船。你妹妹的名字叫丹妮。”
乔纳森的下属失语。
他垂下头:“乔纳森答应过我,会为我的妹妹复仇——但他却先死了,逃兵一样。”
“所以你也当了逃兵。”萨摩的下属说。
“我这样肮脏的人,不配走入光明。”乔纳森的下属说,“而且,忠诚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单无绮站在行刑场外。
她扭头看向高处的首长。
首长,内外两城的信仰,基地耀眼的太阳。他作为观刑人站在高处,无人知道他在思想考试上交出了怎样的一份答卷,但所有人都知道,行刑场上即将死去的那些人,皆是因他而死。
那些人或是追随他,或是依附他,或是有求于他。
但他们的数量太庞大了,因此,这场权力更迭的戏码,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丧钟长鸣,萨摩和阎银华走上行刑台。
他们的手里拿着枪支和针管。
“单副官。”一个声音在单无绮身后响起,是蓝心。
单无绮回头。
蓝心看着单无绮苍白的脸,轻声道:“你知道他们手里的针管装着什么吗?”
单无绮问:“是什么?”
蓝心答:“研究所的新发明,三代特型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