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一个人越狱,带着一只鸡崽和一千多条灵魂回狱。
按照正常情况,单无绮的脑子里早该乱成一锅粥了。
但零是个优秀的管家,一千多条灵魂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
用零的原话说——
“城墙还未建起时,人类第一基地只是一片搭在滩涂上的草棚,我跟随在筑墙者身边,为他管理日益庞大的人口。”零化身的神鸟道,“现在,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
单无绮坐在监狱的椅子上:“我的脑袋怎么有点疼呢?”
零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单无绮生出不妙的预感。
“……幸好,你在精神领域没有什么天赋。”零的语气庆幸又怜悯,“你脑子里的一千多条灵魂,现在正在翻看你的记忆,换做其他人,恐怕已经疼得倒地不起了。”
单无绮:“……”
单无绮:“他们为什么要翻看我的记忆?”
“你是基地的传奇,是带领外城人拓荒的单副官。”零道,“他们景仰你,犹如景仰太阳,他们不知道你的过去,所以他们好奇,怎样的经历能培养出这样的你。”
单无绮沉默片刻:“但我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离奇丢失,最开始的记忆,就是睁眼醒来后,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荒地上。
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旷野的风吹拂她的头发,仿佛世界吹奏寂寥的风笛。
单无绮短暂地忧伤了一瞬。
越狱期间,思想考试正常筹备。
一天后,单无绮在狱中开考。
伊甸的电子眼对准单无绮,代表基地监考,单无绮的双手戴着铁铐,抬手时,带出一串叮铃的响声。
单无绮头疼地看着试卷上唯一的题目。
【假设你是人类第一基地的公民李华,请你给首长写一封信,内容包括:1、介绍基地的基本情况;2、你在基地扮演着怎样的角色;3、你对未来的畅想。】
零好奇地探头:“你不会写?”
“我当然会写。”单无绮垂眸,指尖掐着笔杆,“但我不知道,基地想要一份怎样的答卷。”
单无绮有太多话想说了。
外城的苦难,内城的斡旋,基地的困境,人类的未来。
内忧外患,国计民生。
单无绮不在乎基地对她的忌惮,更不在乎四部对她的攻讦,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人类裹挟在无休止的内斗中。
如果想改变这一切,不要怨天尤人,要挤进头部,爬到那个极高的位子上去。
单无绮的回归,至今没有向基地公开。
这是一个流通于高层的秘密。
而这次思想考试,就是单无绮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零看出单无绮的为难。
零看向柳法。
柳法的灵魂已经被单无绮接收,此刻,他和那一千多条工蜂的灵魂一样,翻阅着单无绮的记忆。
“她真的失忆了。”柳法道。
零扑动了一下翅膀,没说话。
柳法的表情既释然,又悲伤。
柳法是单无绮的挚友。
柳法记得单无绮流放前的事情,那时的单副官风头无两,尽管风光背后免不了心酸,但至少,还有一群至交好友翼庇着她。
但是如今,单无绮的好友死的死,疯的疯,流放的流放。
虽然单无绮活着回来了,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零打量着柳法的表情。
零和维沙尔有一段深厚的友谊,维沙尔对单副官的憧憬,是零对单无绮的第一印象。
但单无绮失忆了。
零无法看到单无绮遗失的记忆,于是无从得知,从前的单无绮是一个怎样的人。
“单无绮……单副官很好吗?”零问道。
柳法抬起头。
“她很好。”柳法道,“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可以聊一聊。”
单无绮没有关注零和柳法的对话。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试卷上写下第一句话。
“致首长:
我叫李华,是被人类第一基地流放的重刑犯,编号357……”
她的流放并非她的罪。
她不记得她的过去,无法为自己发声,但律法的底层逻辑是民意,是人民朴素的价值观,如果人民不认为她有罪,那么,所有的惩戒和污名都只是欲加之辞。
如果她有罪,请交给人民来审判,如果她无罪,那么,她接下来说的话,便不该视为一个罪人的发言。
她已经归来,在她所剩无几的记忆里,基地就是她的家。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也是集体存在的意义。
作为集体中的个人,她应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基地的人类是最后的火种,外界风雨飘摇,火种随时可能熄灭,如果一味地沉溺无意义的内斗,不等天空降下冷雨,这团火种便会自行熄灭。
她请求基地再次审视自己。
她的身上仍有可利用的价值,如果这份价值,能够施以人民,用以人民,她不在乎基地对她降下怎样的审判。
她的第一次生命,在流放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但神明垂怜,赐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第二次生命,她渴望变成柴薪。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并非所有人都是乘客,总有一部分人燃烧自己,为前进的列车提供动力。
生命终有尽头,但希望不是。
只要希望永存。
火种就会永存。
……
思想考试结束,党员们一一离开考场。
阎银华没有离开。
他戴着一顶浮夸的红色假发,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试卷被收走的、空无一物的桌面。
阎银华是外城人,他没有在内城读过书。
阎银华的考场在基地第一中学,是大部分党员的母校。
噔,噔,噔。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传入阎银华的耳畔。
阎银华熟悉这道脚步声。
二十三年前,他是仓促落狱的首长候选人,对方是藏锋敛锐的特情司司长,苍老的太阳尚未西沉,基地谱写好的未来中,二人皆不被光明照耀。
但这个未来没有实现。
如今,他是团结部部长,对方是友爱部部长。
十分讽刺的是,他不团结,对方也不友爱。
他们作为胜利者沐浴在光明中,但这份光明,比黑暗还要黑暗。
光明不曾照亮黑暗。
光明吞噬了黑暗。
噔,噔,噔。
友爱部部长乔纳森走到阎银华面前。
乔纳森停下脚步。
那道阎银华无比熟悉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了。
“好久不见。”乔纳森说。
“好久不见。”阎银华说。
互相问候后,二人陷入沉默。
晋升部长后,二人的交锋从未停息。
他们待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动作和声音都掺杂着身后势力的影子。
但今天,当他们久违地面对面相处时,他们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青年时期的赤诚与热情,在数十年的利弊权衡中,早已化为冰冷的理性。
因此他们无话可说。
于是他们无话可说。
突然,一阵嬉笑声从窗外传来。
那嬉笑声热烈而遥远,充满年轻的朝气,阎银华和乔纳森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去,发现是一群放学的学生。
基地第一中学是思想考试的考场之一,现在是暑假,但高三生还在补课。
他们挥舞着雪白的试卷,从教室里鱼贯而出。
枯燥的补习和紧张的考试被高三生抛之脑后,他们欢呼雀跃,仿佛一群出笼的小鸟。
社会还未向他们伸出魔掌,名为“学校”的象牙塔中,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真年轻啊。”阎银华感慨。
“是啊。”乔纳森说。
“我老了。”阎银华看向乔纳森,发现对方的脸上同样爬满了皱纹,“你也是。”
乔纳森低下头。
他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是的。”阎银华道,“但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乔纳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因为这里是学校?”
“因为在这里,你仅仅是你,我仅仅是我。”阎银华道,“友爱部不会监听学生,而且思想考试已经结束,就连伊甸都不会投来视线。”
“……”乔纳森沉默了一瞬。
他看向空无一物的桌面:“你写了什么?”
“一些过于刺耳的言论,一些不再糊弄的建议,以及一些发自内心的期待。”阎银华道,“你呢?乔纳森。”
乔纳森轻声道:“我交了一份白卷。”
阎银华的双眼微微睁大。
而后,阎银华很快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没有发出一句追问。
但乔纳森打开了话匣子。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审问阎银华的那个夜晚,上面要求他屈打成招,但他看着阎银华,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鞭子。
此世已是长夜。
不该有太阳陨落了。
“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银华。”时隔二十三年,乔纳森再次叫出这个名字,“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成为友爱部部长后,我的喉舌和灵魂都不再属于我。”
“我以为我无比坚定,但死到临头时,我依然生出了悔意。”
“我不后悔走上这条路,即使回到过去,在相同的处境下,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我不该毁掉人类的未来。”
“许多时候,我可以沉默,但我选择开枪。”
“许多时候,我可以将枪口抬高一寸,但我选择瞄准心脏。”
“如今,她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必死无疑,但我……终于可以选择沉默。”
乔纳森布满褶皱的脸没有一丝颤抖,但阎银华知道,那个走钢索的人,终于松开了手中的长杆。
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一如平静地杀死昔日的上司,成为了友爱部部长。
那份白卷是乔纳森最后的反叛。
利益场上无中立。
沉默就是暧昧。
暧昧就是偏袒。
窗外的声音渐渐平静,放学的学生走完了。
乔纳森转身离开,就像从未来过。
“我有一个问题。”阎银华突然说。
乔纳森停在教室门口。
阳光将乔纳森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阎银华的脚下。
乔纳森抬起头:“说。”
阎银华问:“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乔纳森沉默。
他听到了遥远的枪声。
这次思想考试,是洗牌前的最后一次站队。
他没有向旧势力摇尾乞怜,也没有向新势力献媚讨好。
恍惚中,乔纳森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的他眼中,未来有无数条道路,但年老的他回首过去,看到的道路只有一条。
年轻时射出的那枚子弹,在二十三年后,终于正中他的眉心。
砰!
阎银华听到了一声枪响。
乔纳森倒地,脑后溢出一片血泊。
萨摩逆光站在门口,高举的右手中,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萨摩放下手:“谢谢你拖住他。”
“不用谢。”阎银华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萨摩挥挥手。
特情司党员收走尸体,打扫血迹。
阎银华垂眸看着门口,一分钟前,那里还躺着乔纳森的尸体。
“这只是个开始。”阎银华道。
“是。”萨摩道。
二人一坐一立,沉默相对。
“你和她……也会变成这样吗?”良久,阎银华轻声问。
萨摩眨了一下眼:“什么?”
“……没什么。”阎银华摆手,“你先走吧。”
萨摩点点头,带着下属离开。
阎银华一个人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霞光披上阎银华的肩膀,他抬起手,摘下假发,犹如摘下礼帽,将假发轻轻按上心口。
敌对立场下,沉默就是认同。
——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嗯,长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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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思想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