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扶着阮禾,后背靠在门板上,内心一阵戚戚。
首长到底想做什么?
首长和单无绮说过,在两条绝路之间,人类还有第三条路。世界的污染不可逆转,要想人类走出基地,人类必须适应这个世界,变成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
研究所的血清研究,外城的蜂群实验,都印证了首长的计划。
但是,随着单无绮从墙外归来,首长对单无绮提出了新的要求。
首长要单无绮处理“蜂”。
首长舍弃了蜂,也舍弃了为蜂付出毕生心血,乃至背叛人类种族的柳法。
柳法从一枚棋子,变成了一枚弃子。
单无绮忍不住微微发抖。
自己是否也是一枚棋子呢?
自己在首长的棋盘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自己……也会变成一枚弃子吗?
突然,门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单无绮是个异种,感知极其敏锐,即使隔着一层门板,无法看到室内的情况,但她依然感应到,柳法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柳法的大脑中存放着无数人的灵魂,他活着的每一秒,都犹如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在单无绮的感知里,现在的柳法,就像一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
单无绮屏住呼吸。
她谨慎地通过精神链接,询问室内的阮真莎:“里面发生了什么?”
阮真莎听到了单无绮的询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戴着手套的鳞爪放在膝上,脊背绷得笔直。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长桌对面的柳法。
门外的单无绮尚能感应到柳法的异常,和柳法对坐的阮真莎,更是直面着这份不妙的变化。
柳法的精神已经到极限了。
在单无绮的设想里,柳法还有救,只要他认罪,单无绮会想办法把他送去研究所。
但现在看来……
柳法快要撑不住了。
阮真莎看着柳法。
柳法整个人罩在宽大的黑袍里,现在是白天,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户打在柳法的身上,却无法照亮他一分。
在阮真莎的注视下,柳法抬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兜帽下。
那张脸上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隐约可见裸露的骨头,黑色的神经覆盖在上面,已经不像一个活人的脑袋,而像一颗残存着生气的骷髅。
柳法摘下兜帽的手微微颤抖,但是,当他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时,他忐忑的心反而变得平静了。
阮真莎的目光没有一丝厌恶。
阮真莎说得是真的。
她不再爱他了。
也不会恨他了。
“……真莎,我快死了。”柳法沙哑地说。
阮真莎看着柳法,苍白的面容一片平静。
在柳法无法看到的角度,阮真莎放在膝上的双手,一点点地攥成了拳头。
二人沉默时,突然,门外传来了异响。
单无绮看着怀里的阮禾:“你要做什么?”
“我要进去,我要见爸爸最后一面。”阮禾已经恢复力气,从强烈的震惊中挣脱出来,“我是他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和他见一面。”
单无绮下意识想要拒绝。
单无绮不希望身边的同伴过早地卷入漩涡。
她已经入局,是棋子还是弃子都尚未可知,这样被动且悲惨的遭遇,她不希望在同伴的身上重演。
阮禾的性格并不强硬,听到单无绮的话后,她没有立刻用言语反驳。
在单无绮沉默的注视下,阮禾移动右手,搭在腰间的枪柄上。
单无绮闭了闭眼。
夫妻反目,父女相残,天伦崩坏。
这个基地太残忍了。
这个时代太残忍了。
“……处决异种的是执行司。”单无绮低声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单姐。”阮禾笑着,眼底却有泪意,“让我进去吧。”
单无绮垂下头。
她侧过身子,为阮禾让开了路。
阮禾上前一步,对单无绮感激而苦涩地笑了笑,却并未开门直入,而是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几声异动。
阮真莎看着几乎要缩进地缝的柳法,叹了口气,问道:“谁?”
“是我,妈妈。”阮禾柔声道,“我想给客人添一杯茶。”
阮真莎看着柳法面前的茶杯。
柳法一口也没有喝。
他的脸庞已经高度溃烂,想必黑袍下的身体更加千疮百孔。
阮真莎看向柳法。
“进来吧。”阮真莎道。
阮禾推门而入。
人还是那两个人,丝毫未变,茶还是桌上的那杯茶,一口未动。
阮禾走在前面,单无绮犹豫片刻,没有跟上去。
她轻轻掩上门,垂下的手臂化为细长的触手,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另一只手臂搭在腰间的枪柄上,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保险栓。
阮禾看了一眼茶杯,又看向披着黑袍的柳法。
在阮禾进来之前,柳法重新戴上了兜帽。
“先生,您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阮禾问道。
阮禾的眼睛像极了阮真莎,但她和她的母亲不同,眼底没有历经沧桑的冰冷,而是年轻人的温和与活气。
柳法安静地看着阮禾。
良久,甚至阮真莎都以为,柳法下一秒就会失控时,柳法坐直身子,向阮禾轻轻地点了点头。
阮禾笑了笑,和这位身穿黑袍的神秘客人,说起了过去的往事。
“我是跟随我的父母来到外城的,我本来是个内城人,但我并不怪他们……”
“邻居接济了我们一整年……”
“父亲去世了,我和妈妈在他的灵柩前哭了很久……”
随着阮禾的讲述,柳法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单无绮站在门外,虚虚地握着枪柄。
“里面情况如何?”单无绮在大脑中对阮真莎问道。
“……真神奇。”阮真莎的语气带着一丝起伏,“柳法……他的灵魂平静下来了。”
单无绮沉默。
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吧。
“我考入四部,其实不是全靠我的努力,我在内城接受了8年的教育,我的起点,本就比外城人高上许多。”许久,阮禾的故事接近尾声,“而且团结部中,阎老……父亲的老朋友很照顾我。”
阎银华主持了柳法和阮真莎的婚礼。
如今虽然物是人非,但三人的情谊非比寻常。
阮禾的故事讲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空由蓝转金,血红的夕阳撒在玻璃窗上,仿佛神明投下悲哀的瞥视。
但故事终有结束的一天。
人……也终有别离的一天。
柳法安静地看着阮禾。
从头到尾,柳法没有说一句话。
阮禾讲完自己的故事,闭上嘴,不纯蓝的双眸温柔地看着这位神秘的客人。
柳法始终没有揭下兜帽。
但阮禾不在乎。
阮禾和柳法沉默地对视了许久,坐在不远处的阮真莎,和守在门外的单无绮,皆是一言不发。
阮禾伸出长着伤疤和老茧的手,轻轻地端起柳法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甜茶。
“茶凉了,我去换一杯。”阮禾端起茶杯,转过身,下垂的眼眸无声涌上泪花。
单无绮叹息一声,为阮禾打开门。
“等一等。”柳法突然开口。
阮禾端着甜茶,背对着柳法。
阮禾轻声问:“先生?”
“红茶为底,三匙牛奶,一匙糖,你说,这是你父亲最爱的甜茶配方。”柳法的声带微微震动。
他的身体正在加速**,即使这样微小的动作,他都听到了血肉窸窣剥落的声音。
柳法看着阮禾的背影:“请为我倒一杯热甜茶吧。”
阮禾用力埋下头。
几颗泪水掉落在茶杯里,阮禾飞快绕过门口的单无绮,去茶水间调配热茶。
单无绮倚着门框,看着陷入沉默的柳法:“你马上就要死了。”
柳法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摘下兜帽,卷曲的白发和枯萎的皮肤一寸寸脱落,露出比之前更加狰狞丑陋的、毫无血肉的脸庞。
单无绮盯着柳法的眼珠:“你其实挺英俊的。”
一周前,单无绮和柳法在筑墙者铜像下相遇。
那个时候,柳法手持小竖琴,十指在琴弦上拨动,弹唱着不知名的夜曲。
他犹如一只刻意掉入陷阱的猎物,用蹩脚的方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让单无绮将狩猎的矛头对准了他。
柳法低头,看向戴着手套的手。
“很抱歉,单副官。”柳法的声音沙哑极了,仿佛铁片相互摩擦,“现在的我,恐怕无法弹奏了。”
“你不能死在这里。”单无绮的蓝眼睛警惕地盯着柳法。
“我明白。”
“我理解你想见妻女最后一面,但是,如果你死在这里,你体内的亡魂会顷刻间释放——外城会因你哀鸿遍野。”
柳法深深地低下头。
他沙哑地说:“我明白。”
随后,柳法微不可闻地呢喃:“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牵连了真莎和小禾,还牵连了整个外城。”
“那么,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吧。”单无绮道。
柳法猛地抬起脑袋。
阮真莎站起来:“不行,单副官!这样你会……”
单无绮笑了一声。
单无绮拔出腰间的手枪,在指间转了一圈。
而后,她打开保险栓,将手枪往身后一递。
不知何时,阮禾已经回来了。
她端着调好的热甜茶,站在单无绮身后。
“单姐……单副官。”阮禾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你要做什么?”
“不瞒你说,这种事情,我并非没有做过。”单无绮笑得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有,那些死去工蜂的灵魂,就让他们住到我的脑袋里吧,正巧,我有一位很厉害的管家。”
零:“阿嚏!”
柳法腾地站了起来:“单副官……”
“我不保证你能活下来,柳法。”单无绮道,“但是现在,好好地和阮禾告个别吧——父母子女一场,有些话,始终是要说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