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柳法直直地看着阮真莎。
柳法没有摘下兜帽,但阮真莎和柳法同床共枕十几年,立刻想象出了柳法现在的表情。
他在祈求。
他在哀求。
“重启蜂群意识时,我并未被你逼迫,我们是共犯。”阮真莎低下头,看着放在双膝上的、戴着手套的鳞爪,“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就说吧。”
听到“共犯”一词后,柳法勉强挺直的背,深深地佝偻了下来。
柳法是个男子,在内城锦衣玉食地长大,即使外城的苦难让他明亮的双眼变得黯淡,但他的身形依然高大。
但此时此刻,柳法几乎蜷缩成了一只虾米。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柳法。
她不在乎自己再次淌入这趟浑水,也不在乎自己又将扮演何种角色。
无论是棋子,还是弃子,她都不在乎。
她只希望戴罪立功,让她唯一的女儿……在四部能够好过一点。
她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但她的女儿,她无辜的小禾,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门内,一对夫妻陷入沉默。
门外,两个孩子相顾无言。
阮禾凝视单无绮,后者脸上的表情沉重而悲悯。
阮禾轻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很早之前,单无绮就担心过这个问题。
和阮真莎前往地下时,单无绮对阮真莎说过,阮禾已经成年,家中的大事,最好不要瞒着阮禾。
那时,阮真莎动摇的态度并非作假。
但是如今,这个难题抛向了单无绮。
房间并不隔音,阮禾很可能听到只言片语。
到底应该让阮禾一无所知地离开,还是让阮禾继续留在这里?
单无绮久久没有开口。
阮禾看着单无绮的脸,不纯蓝的双眸微微闪动。
阮禾轻轻地笑了一声。
“里面的人,果然是爸爸吧。”阮禾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
单无绮猛地抬起头。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单姐,我考入四部,并不只是为了前途。”阮禾的声音轻如梦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有一个近乎执念的困惑。”
单无绮看着阮禾的眼睛。
阮禾的眼睛遗传自阮真莎,瞳色是罕见的不纯蓝,在特殊的光线下,会呈现出瑰丽的紫色。
而现在,在窗户折射的阳光下,阮禾的双眸,仿佛一片紫罗兰花海。
“什么疑问?”单无绮问。
“我一直相信,我的父亲没有死。”阮禾道,“那场燃烧了半个外城的大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但是,当那具漆黑的焦尸摆在我们面前时,妈妈……她的反应让我感到疑惑。”
“难道她很平静?”单无绮迟疑地推测。
“不。”阮禾摇头,“那时的她,抱着焦尸痛哭流涕,但是,即使在外祖父的葬礼上,她也只流下了一滴眼泪。”
单无绮沉默。
她感到悲哀,即使她没有资格悲哀。
这个畸形病态的基地,由内而外异化了太多人。
阮禾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曾是共荣部的核心党员,他一定是想借假死挣脱什么。”
“考入四部后,我混进资料室,在绝密档案里找到了一个人。”
“他是地下组织‘蜂’的领袖,代号‘蜂王’。”
“蜂王罪孽滔天,外城的那场大火,正是他的手笔——而蜂王的画像,正是我死去的父亲,柳法·**夫。”
单无绮看着阮禾,再次想起了阎银华的评价。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
无论柳法还是阮真莎,甚至包括阮禾,他们都没有逃脱这个诅咒。
犹如一个可悲的轮回。
“我无法想象,我的父亲竟然如此罪大恶极,而他想假死挣脱的,正是四部的通缉和追杀。”阮禾道,“但最终,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我的父亲真的是基地的罪人,身为团结部党员,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开枪。”阮禾的声音轻柔至极,里面蕴着深深的悲伤,“但是,我想要知道,我的父亲犯下了何等滔天的罪孽——以党员的身份向他开枪后,我……会以女儿的身份为他送终。”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阮禾。
那道两难的选择题,单无绮已经有了答案。
在阮禾的注视下,单无绮伸出双手,捧住阮禾的脸。
单无绮的十指软化、延长,带着异种体温的触手缠绕住阮禾的耳朵。
与此同时,另一根触手垂落地面,沿着门缝渗入室内。
一瞬间,阮禾的耳中出现了许多声音。
她听到了室内沉缓的呼吸声,听到了椅子承重的吱呀声,听到了老旧墙皮的剥落声,听到了阳光照在玻璃上,因受热而发出的尖锐爆鸣声。
一切存在着的声音,巨细无遗地进入了阮禾的耳朵。
阮禾的眼神微微发愣。
这就是异种的听力么?
突然,柳法开口了。
柳法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但在单无绮的操作下,对人类而言微不可闻的低语,变成了字字清晰的广播。
“你是否好奇过,为什么我执意要重启蜂群意识?”柳法问道。
蜂群意识。
集体决策思维项目。
单无绮眼神一凛。
单无绮看向阮禾,发现阮禾的表情没有一丝迷茫或惊讶。
——进入四部后,阮禾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知道了不少雪藏的秘辛。
阮真莎道:“我的确好奇过,但最后,我把一切归因于你的师父——你被他抚养长大,本应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下一任研究所所长,拥有一份光明的未来,但……”
阮真莎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法的师父是波利·萨恩奇。
他曾是研究所所长,他重启了这个尘封百年的项目,又把女儿佩特拉当成实验体,将佩特拉改造成了不老的怪物。
波利·萨恩奇因此被流放。
他在墙外写下了一本笔记。
而那本笔记,经由壁外调查,一番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柳法的弟子,现任研究所所长蓝心的手中。
命运是一个轮回,里面充斥着凡人的哭声。
阮禾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咬紧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只手轻轻握住阮禾的肩膀,又将阮禾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阮禾抬起脸。
单无绮低下头,捂住阮禾的耳朵。
“我可以帮你过滤一些不必要的信息。”单无绮的语气十分轻柔,“如果你不想听下去,立刻告诉我。”
阮禾倚着单无绮的胸口。
她想起外城人对单无绮的崇敬。
即使是现在,外城人仍然习惯称呼单无绮为“单副官”。
基地收回了单无绮的副官职称,但在外城人心中,单副官永远是单副官。
单副官这个称谓,凝结着太多美好的情怀。
而单无绮……无论失忆与否,她都对得起外城人的这份情怀。
阮禾垂眸:“谢谢你,单姐。”
片刻后,阮禾道:“但不是现在。”
单无绮看着阮禾。
父亲,母亲,孩子。
一个孩子,即使他/她已是另一个小家庭中的父亲或母亲,但是,当他/她回到父母身边时,便能短暂地脱去顶梁柱的重担,承欢膝下,重新成为一个被保护的孩子。
阮禾是家庭中的孩子。
但现在的阮禾,没有选择成为被保护的那一方。
她直面着真相与痛苦,直面着命运的捉弄。
她无比坚强。
“师父被流放后,我心存不甘。”柳法自嘲地苦笑,“我不甘心跌落神坛,不甘心从万人瞩目的所长继任人,沦为角落里的尘埃。”
“怀着这个想法,我重拾起师父的研究。”
“一开始,我只想知道,蜂群意识为什么会触碰基地的逆鳞,明明其他研究——比如对特型血清的研究更加反人性,他们把上百个活人充作实验体,其中,甚至包括了部分党员。”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被这个项目深深地吸引了。”
“基地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蜂巢,而首长,则是统领群蜂的王。”
“首长的话是金科玉律,无人能够忤逆。而那些愚民,他们像盲目的工蜂,用不同的舌头说着相同的话。”
“他们赞美,他们景仰,他们疯狂。他们将首长视为基地的太阳,单是听到首长的名字,都会兴奋地颤抖。”
“由于这份病态的狂热,他们甚至忽略了客观规律——”
“太阳终会西沉。”
“而且,太阳最耀眼的时候,表面也有黑子和耀斑。”
阮真莎深吸了一口气。
“愚蠢。”阮真莎道,“你把失败当成耻辱,夸大和扭曲胜利者的胜因,而首长,他甚至从未把你的师父视作对手,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悲——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都是燃料,而非乘客。”
“……”柳法再次沉默。
良久,柳法道:“你说得对。”
阮真莎看着面前的男人。
真可悲啊,她想道。
时隔多年,二人久违地彼此敞开心扉,却完全不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更像是筋疲力尽的猎手和猎物。
猎物躺在地上,袒露脖颈。
猎手持刀喘气,无力追击。
阮真莎呼出一口气:“这就是你执迷至今的理由吗?”
“……不。”柳法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奉一个人的指令来到外城,重启蜂群意识,也是那个人对我的要求。”
基地里,谁有资格翻云覆雨,谁有本事一手遮天?
门内,阮真莎的瞳孔猛然缩成针尖。
门外,阮禾张开嘴巴,嘴唇疯狂颤抖。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她紧紧地搂住双脚发软的阮禾,并在观察阮禾的表情后,轻轻摘掉了挂在阮禾耳朵上的触手。
——那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但猜到和听到,完全是两个结果。
“他是谁?”良久,阮真莎问。
“内外两城的信仰,永不西沉的太阳。”柳法答。
是首长。
那个人,是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