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银华和单无绮对视。
良久,阎银华突然大笑起来。
阎银华的笑声,像是从肺腑中猛烈迸发,畅快、豪放、释然。
随着他大笑的动作,他似乎吐掉了一股看不见的浊气,整个人愈发精神抖擞。
“好!好!好!”阎银华连说三个好字,“不愧是你,单无绮,我都忍不住怀疑,你所谓的失忆,是否只是麻痹我们的假象。”
单无绮没有回话。
“调查司很重要。”阎银华收敛笑意。
他竟然开始讨价还价:“我可以让你成为其他司室的司长,但调查司,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
她品出了阎银华的深意:“我要成为调查司司长,需要几个人背书?”
“三个。”阎银华伸出三根手指。
单无绮笑了一声。
她走近阎银华,将他竖起的三根手指掰下一根。
“现在,还需要两个。”单无绮极轻地笑了一声,“银老头,我确认一下,这两人至少需要什么级别?”
阎银华看着自己两根竖起的手指。
他抬了抬眉毛,竟显出几丝看戏的狡黠。
“核心党员。”阎银华答道。
单无绮又掰下一根手指:“那么,我只需要搞定一个人了。”
阎银华再次看向自己的手。
他笑道:“方便告诉我,除了我,支持你的另一位核心党员是谁吗?”
“梅。”单无绮答。
这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阎银华有点意外。
他并不知道梅和单无绮何时搭上了线,但作为一人之下的部级核心党员,他的老练与修养让他没有流露出一丝破绽。
阎银华收回手:“我以为你会说萨摩。”
“萨摩是个狼崽子,披着警犬的皮,做的事全不是人事。”单无绮无情地点评,“当我是友方时,他或许会因为人情世故的匮乏,而不知如何与我相处。但当我站在他的对立面……”
回忆起禁闭室的三天里,那流水般的刑具和拷问,单无绮抖了抖。
她继续道:“若非有人留我一命,他的獠牙,下一秒就会咬断我的咽喉。”
阎银华极富深意地盯了单无绮一眼。
他说:“未必。”
“什么未必?”
“萨摩是个好孩子,他是四部里唯一的正常人。”
“说人话!”
“去看一看佩佩吧。尤娜,你带无绮过去。”阎银华笑呵呵地转移话题,“三天后,基地将启动第127次壁外调查,这三天里,你需要好好熟悉一下你的队友。”
尤娜起身。
单无绮瞪视阎银华,阎银华笑眯眯。
这老头眨眼间恢复了和蔼的模样,但单无绮知道,他不过是将锋芒收入了刀鞘。
理智占据高地。
单无绮重新挂上笑容。
“银老头,感谢你对我的支持,你可千万不要跳票啊。”她笑嘻嘻地说,“等我说服萨摩,如果你这一票没了,我就只能厚着脸皮去求首长了。”
阎银华没吭声。
单无绮看向等待了一阵的尤娜:“麻烦你啦,请你带我去佩佩那里吧!”
尤娜颔首:“跟我来。”
单无绮和尤娜离开办公室,阮禾犹豫片刻,起身随行。
庄修文和维沙尔没有跟来。
单无绮不关心他们和阎银华有什么话要谈。
尤娜走在最前面,黑色皮衣披挂着银饰和黑羽,裁剪得有些破碎的黑色短裙下,黑丝袜裹住她骨肉均亭的双腿。
单无绮盯着尤娜。
黑羽将尤娜的脖颈团团簇拥,仿佛雏鸟蓬松的翎毛。
尤娜扭头:“看什么?”
单无绮缩了下脖子。
她对漂亮女孩子一向没脾气:“抱歉。”
尤娜冷哼一声,扭过头,粗鲁地扒开颈部的毛领。
——她的颈上,黑色拘束器反射着微光。
尤娜等待了三秒。
确认单无绮看清了,她把毛领扒回去,将拘束器重新遮好。
尤娜继续带路。
尤娜明显情绪不佳,铆钉靴将地板踩得咚咚响。
阮禾走在单无绮身侧,不纯蓝的眼睛看向单无绮。
“抱歉啊,单姐。”阮禾比单无绮矮半个头,眼睛又大又灵,盛满了丰沛的情感,“尤娜她……最近心情不是很好。”
单无绮和阎银华唇枪舌剑,但单无绮的锋芒从不会对准女孩子。
单无绮理解地笑了笑:“没关系,尤娜很好,我喜欢她。”
尤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下一秒,尤娜继续往前走,脚步声跺得更响了。
阮禾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问出内心的疑惑:“你和阎老是什么关系呀?”
“现在吗?上司和下属吧。”
“那从前呢?”
“从前的事,我一概全忘了。”单无绮看着阮禾,“我还要向你打听呢,从前的我,是个怎样的人?”
阮禾眨了下眼睛。
“自大、傲慢、偏执,四部乃至基地最疯的疯子,所有见过你的人都敬畏你,所有没见过你的人都景仰你。”尤娜突然插话。
单无绮和阮禾停下脚步。
单无绮看着尤娜的背影:“这是大家对我的评价吗?”
“是,但不全是。”尤娜的腔调有种奇异的优雅,“在我看来,任何全褒或全贬的评价都不真实。流言是最好散播的,羊群只顾在头羊后面吃草,并不关注他们置身怎样一片草地。”
尤娜没有转身,单无绮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单无绮笑了声:“介意说说你对我的评价吗?”
“自大、傲慢、偏执,和流言里一模一样。”尤娜说道,“针对你的坏话,倒是一比一的真实,但他们忘了讨论你好的一面。”
“你有一种兽性,单无绮。”她转过身,黑眸里闪烁着高傲的光彩。
阮禾:“……”
单无绮:“……”
单无绮:“这是夸人的话吗?”
“人是从野兽脱胎出来的,但向上进化的途中,人逐渐忘记了来时的路。”
尤娜的眼神变得尖锐:“看看基地里的那些蠹虫!公民庸庸碌碌,付出一整个白日乃至黑夜的汗水,却只能换来勉强饱腹的薪水;党员以挤进四部为荣,将虚伪的冠冕视作他们的全部;而核心党员……”
尤娜停顿了一下。
她的表情顷刻间无比讥诮:“他们自以为站在所有人的肩膀上,但人类依然龟缩在这座小小的基地里。”
阮禾惊慌道:“尤娜,尤娜……”
“我说错了吗,阮禾?”尤娜锋利地看着阮禾,“你就是性子太软了,才被人夺去评选核心党员的资格,取代你的那人,连真正的血都没见过!”
阮禾缩回伸出一半的手。
她失落地站在单无绮身边。
即使被人指着鼻子指责,她都没有一丝反驳的**。
单无绮抠了抠脑袋:“我听不太懂,尤娜。”
“我是听着你的传闻长大的,虽然你的年龄比我还小,单无绮。”尤娜环起手臂,“你不知道,你的流放对四部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单无绮来了兴致。
她说:“愿闻其详。”
“首长最得力能干的副官,竟然犯下足以被流放的重罪!”尤娜说。
“你的拥趸为你洗白,说那是莫须有的罪名,你的政敌弹冠相庆,用尽手段把你的罪名坐实、夸大。”
尤娜走近单无绮,黑眸盯着单无绮的脸,“你离开的三年里,他们利用基地的喉舌,把你批驳成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他们从没想过你还会回来,此时此刻,那些抹黑你的人,大概正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吧。”
单无绮沉思。
她摸着下巴,喃喃道:“……难搞了。”
尤娜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什么难搞?复仇吗?”
“我还真的只能去说服萨摩投票了,毕竟我的名声已经臭了。”单无绮弹了弹脖子上的拘束器,“更别提我还戴着狗牌,这可是我身为异种的铁证。”
尤娜激动的神色一瞬间黯淡了。
她堪称失望地看着单无绮:“你这个懦夫。”
此后,三人一路无话。
单无绮来到了尤娜口中的“那里”。
那是团结部设立的禁闭室,和特情司的禁闭室不同,没有流水的刑具,没有令人窒息的拷问,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佩佩缩在安多尼的怀里,恢复了一半的人形。
安多尼坐在地上,垂着头,粗大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滚动着念珠。
见单无绮几人到来,他抬起头,将食指竖在唇上。
“嘘。”这位巨人说,“佩佩睡着了。”
向三人嘱咐后,安多尼重新低下头。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佩佩的脸,唇齿间吐出低弱的祈祷。
祈祷时,七十二颗玫瑰念珠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单无绮看着那些念珠。
她从那上面感受到一种遥远的呼唤。
“那些念珠是什么?”单无绮问。
“晶核。”阮禾答,“安多尼的每一颗念珠,都代表一个被他杀死的异种。”
单无绮回忆起刚苏醒的那段时光。
几只不长眼的异种向她扑袭,她杀掉了它们。
每个异种的大脑里,都有一颗晶莹剔透的不规则晶体。
单无绮看向安多尼的脖颈。
——没有拘束器。
她又看向尤娜。
即使在昏暗的禁闭室里,尤娜的拘束器仍然闪着微光。
尤娜杀过的异种,只会比安多尼更多。
“你很厉害,尤娜。”单无绮由衷地赞美。
尤娜愣了一下,用力偏过头。
咚咚咚!
禁闭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佩佩惊醒了。
她在安多尼怀里打了个哆嗦,又揉着眼睛,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尤娜开口:“什么人?”
“你果然在这里!”门外的那人松了口气,开门而入。
那人穿着制式服装,胸佩铜制剑徽,肩上空荡荡的,没有流苏,帽子的款式也和萨摩、梅两人不同,看起来是个普通党员。
那人没想到禁闭室里有这么多人。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待看到单无绮这张生面孔时,他疑惑地“咦”了一声。
他对单无绮问道:“请问你是……?”
“你是谁?”单无绮反问道。
“啊,我叫耶纶!”
“单无绮。”单无绮看着耶纶,她明显地看到,后者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你找调查司什么事?”
耶纶无措地看向尤娜。
尤娜偏回头,冷哼道:“你和她说吧。”
“……外城发现一起异种侵袭事件,梅司长说,请求调查司配合活捉。”耶纶紧张得不行,甚至咬了一下舌头,“请、请你们派出至少两人支援,执行队已经等在楼下了!”
“好。”单无绮道,“我和尤娜过去。”
“我才不去!”尤娜激烈地反驳。
“求求你啦,尤娜,陪我去吧。”单无绮恳求道,“我是个没了记忆的小可怜,如果你不陪着我,他们都会欺负我的。”
尤娜的睫毛飞快抖动。
她微弱地答:“……好。”
二人随耶纶下楼。
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已经候在楼下。
他们见到单无绮这个生面孔,彼此窃窃私语。
领头的那人喝了一声,又上前一步,对单无绮行了个军礼。
“你好,单专员,我是麦尧,执行二队的队长。”麦尧铿锵道,“此次行动,麻烦你和尤娜专员配合我们。”
“麦尧,这次由我带队。”一个声音突然说。
所有人看向发声的那人。
他穿着一长一短的靴子,单肩缀着流苏,帽子斜戴,胸口的铜制剑徽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哟,梅。”单无绮抬了抬下巴。
“不错,有长进。”梅向麦尧颔首,来到单无绮身边。
他高挑纤细,整个人仿佛一只精美的蝴蝶刀。
单无绮看着梅:“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之后再说。”梅哼笑道,“咱们先去外城,那里上演着一场好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