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季青临一行人先抵达宜城。
马车刚靠近城外,就遥遥看见城门下躺着数不清的灾民,或衣衫褴褛,或骨瘦如柴,或奄奄一息。
季程曦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就呵停马车,想要跳下去,被季青临阻止:“四弟做什么?”
“我看到有人晕倒了,我要去救他们!”季程曦刚起身就被季青临拽住胳膊,脚都没来得及踏出马车。
“坐下。”季青临手上微微用力,将人重新拉回座席上,“你两条腿能比马儿跑得快?”
季程曦:“……”
“大秦侍卫,麻烦快点。”季青临吩咐驾驶马车的秦音。
为了区分他们兄弟俩,他称秦音为“大秦侍卫”,称秦昭为“小秦侍卫”。
“是,青王。”季青临是手持令牌出宫赈灾的,是以不像在三皇子那边,需要用称兄道弟来掩饰真实身份。
马车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快速朝城门靠近,有眼尖的灾民陆陆续续从地上或墙角站起来,缓步走向马车。
“快放慢速度!不要伤着百姓!”季程曦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惊肉跳地大声喊道。
秦音依言缓缓勒停马儿,马车随之稳稳停下。
离得近了,他们才看清楚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脸上和身上可见的皮肤都布满暗红色的疮,或流脓,或渗血,其状可怖。
就在季程曦要起身之际,手腕再次被人拉住:“先戴上这个。”
季青临拿出出宫前太医署准备的面巾,正色道:“此疫病会传人。”
“二哥,我不要这个。我身体好着呢,再说了——”紫衣少年顿了顿,“我要是连这个都怕,将来还怎么做大夫?”
他说着便用了些力道想要挣脱季青临的桎梏,不料对方拽得更紧:“万一呢?要是连医者都倒下了,谁来救治这些苦命的百姓?司徒先生还不知何时才能赶到宜城。听话,戴上。”
“好吧。”季程曦被说服了,接过季青临手上的面巾,乖乖地戴上才钻出马上,两步跳到地面上。
“有贵人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有人渐渐围拢过来。
季程曦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靠近他的人群个个脸上脏兮兮的,伸出的手又瘦又黑。
“求求贵人,施舍点吃的吧。我的孩子饿了好几天了,贵人行行好。”
“给点吃的吧,贵人,求求你了。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公子,救救我的孩子吧!她快要病死了,求公子救救我的孩儿!”
“公子,您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的老母亲几日粒米未进了。求您了!”
声声哀戚,句句戳人心。
季程曦浑身发冷,手微微颤抖。
他没想到平日在话本子上看到的对白如今会真实地响在耳边,不再是只有文字,而是有声音,有画面。
眼前的场景远比话本子里描述的更加凄惨,更加悲凉。
他鼻子一酸,好不容易咽下喉中的哽咽,正想开口说什么,身后先有道威严的嗓音响起:“各位乡亲们,请听我说。”
是季青临。
他信步走向马车,站定在季程曦身边。
季程曦侧头看他,见他一脸坚毅和胸有成竹的模样,想说的话登时咽了回去。
他对这个兄长的信任是没来由的,他无条件相信二哥会处理好眼前这一切。
果真,季青临对他使了个眼色,轻声道:“放心,二哥在。”
在季程曦看来,这是兄长对幼弟的关爱,是撑腰,可在季青临眼中,这一切不过是手段,是权谋之计罢了。
少年和少年之间,想要的东西总是天差地别。
可一个要黎民苍生安康幸福,一个要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又怎能说追求不同呢?
年长季程曦四岁的季青临已然成熟稳重,又在战场和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眼前的场景对他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他下马车前已经吩咐秦音召集众人在合适的地点搭棚施粥和救助,手下人动作利索,不过多时便草草搭起了几个棚。
“乡亲们,我是大奉朝廷派来的官员,各位受苦了。”季青临铿锵有力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畔,“还请大家听我指挥,有序地到粥棚排队,先填饱肚子再为大家诊治。之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到城门口的营帐外寻我,季某人定当竭力为众人排忧解难。”
“小伙子人真好,多谢小伙子,请受老身一拜。”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家说着就要跪拜,被季青临一把拦住。
“老人家不必多礼,这是我应当做的。”他话音刚落,另一道不满的声音随之响起。
邢泽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什么小伙子?这是大奉的二皇子,青王殿下。”
“阿泽休得无礼!”季青临微皱眉头,凌厉地看了一眼邢泽。
“卑职多嘴,请殿下恕罪。”邢泽退后一步,拱手道。
他嘴上虽说着这话,神情却不卑不亢。
他追随季青临多年,深谙其性,多言这么一句,也不过是顺从了上位者的野心罢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第一步自然是要百姓知晓何人是二皇子,何人是青王,何人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活菩萨。
是以,他非常确信,过后青王非但不会治他罪,甚至有可能嘉奖于他。
近前的百姓们听了邢泽的话,纷纷跪了下来,一下一下地拜着,感激的话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多谢青王殿下,青王殿下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我的孩儿有救了啊!青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走走走,我们都听青王殿下的,有力气的先去排队。”
…………
走回城门口营帐的时候,季程曦一颗心依旧沉甸甸的:“二哥,我们带的草药会不会不够啊?粮食要是吃完了怎么办?”
营帐是当地官员提早就扎好的,他们到了便可以直接入住。
季青临拒绝了佟知府安排的上等客栈,要求与百姓同住在外,最后妥协于住在营帐里。
说来可笑,宜城灾民遍布,疫病四起,可谓民不聊生,城中却仍有纨绔子弟游玩于烟花柳巷,大小官员更是流连于上等酒家客栈……
足见宜城官场的**现象何其严重。
堂堂大奉二皇子都居住在营帐中,其他官员哪能高枕无忧?纷纷在旁也扎了几个营帐,一同入住。
“别担心,二哥心里有数。”季青临回道。
听他这么说,季程曦才将心稍稍放回肚子里:“嗯,我相信二哥!话说刚刚二哥好厉害,几句话就安抚了百姓的情绪。”
不过他没机会等到季青临的回答,因为佟知府正带着几人朝他们走来,只剩几步时便扬声道:“青王殿下一路辛苦了,您的到来是宜城百姓之福啊!”
佟知府此人,约莫五十岁,一脸横肉,大腹便便的样子,走路都能感觉脸上的肉在颤动。
想起邢泽禀报的当地官员的作为,季青临眼中露出不明显的厌恶,嘴上倒是客气极了:“佟知府言重了。百姓们更苦。”
不知是不是戳中了佟知府什么,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半晌才讷讷道:“下官先替宜城百姓谢过陛下,谢过青王殿下。还请青王殿下先移步寒舍,下官准备了一桌菜为您接风洗尘。”
季青临这回毫不客气道:“场面话就别多说了,也不必搞接风洗尘那一套。把能用的人都调过来,百姓的命比吃喝更重要。”
佟知府被他这一席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来。
季青临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了。
他没想到这青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
皇家人就是皇家人,方方面面都不俗。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恭敬道:“一切全凭青王殿下安排。”
几人回到营帐里休整,季青临忙着规划接下来的救治行动,邢泽则在一旁搭手。
只有季程曦无所事事,坐立难安。
他几度欲开口说话,但见兄长为了宜城灾情的事那样认真地埋头钻研,又作罢。
最后还是季青临看出他的踌躇,主动问道:“四弟可是有话想说?”
季程曦微微瞪大双眸,有些震惊:“二哥怎知我有话要说?”
他难不成会读心?明明那样专注,却能洞悉他的心思。
季青临微微一笑:“你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了,只差没把‘我想出去’四个字写出来了。”
“有那么明显吗?”季程曦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二哥果然厉害,连我想干什么都猜到了。”
他的确想出去,想去看看那些被病痛折磨的老弱妇孺,想尽绵薄之力。
“不准去。”季青临无情地戳破他的心愿,“施救之事交给城中的大夫便可,你必须平安无事,否则我无法向父皇交代。”
“二哥——”
他刻意放软的话音被季青临打断:“别撒娇,撒娇也没用。”
季程曦:“……”
他是个乐观的小孩,今日不行,明日继续。
于是第二日——
季程曦:“二哥,二哥哥——”
季青临:“不行,不准。阿泽,看着四皇子。”
季程曦:“……”
又是战败的一日。
不气馁的小孩握紧拳头,决定翌日再战。
第三日——
季程曦还没开口,季青临先残忍道:“什么都不用说了。阿泽,看紧四皇子,别让他乱跑。”
季程曦:“……”
这回小孩生气了,嘟着嘴不满道:“二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三哥可以偷跑出宫,我连这破营帐都出不去?明明三哥才大我几天而已!不公平!”
季青临依旧不让步:“你三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三哥他——”季青临眯了眯眼,到底是没说出更残忍的话,而是轻声道,“总之你不能出去。”
季修是皇后嫡出,身子骨又那样弱 ,哪怕是捅了天大的窟窿,也自会有人替他补上。
他不同。
他的生母珍妃是玥国长公主,玥国近些年来本就对大奉虎视眈眈,两国如今的关系甚为微妙,他们母子二人稍有行差踏错就容易被群臣借题发挥。
大奉的皇子绝不能在他身边出事,否则他定会被扣上谋害皇子试图夺储的帽子,届时他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二哥哥,二哥哥——”季程曦开始耍赖不听话,“总待在营帐里好闷啊,我要是闷出病来可怎么办?”
“那也不准出去。”季青临丝毫不给面子。
“二哥坏,我要告诉三哥你欺负我。”季程曦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气呼呼地嘟着嘴,“从今天开始,我不吃饭,我把自己饿病饿瘦,看二哥到时候怎么跟三哥跟父皇交代!”
面对他孩子气的威胁,季青临不以为意,回首对邢泽道:“吩咐厨房,花雕鸡不必做了。”
邢泽点头道:“是,青王。”
见季程曦仍不为所动,季青临又道:“酒酿丸子也不必做了,枣泥酥也不用烤了。”
季程曦面上没什么反应,实则竖着耳朵听得仔仔细细的,听见自己最爱的枣泥酥也被充公,顿时坐不住了:“二哥,要不我明日再饿死自己吧!”
闻言,季青临忍着嘴角的笑意,故意装作没听到:“四弟说什么?”
“我说——”少年的耳尖红红的,声音也小小的,“算了,我没说什么。”
硬气的少年郎到底还是坚持住了,没有被美食打败。
打败他的是一道柔中带刚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我好像听见有人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