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国王宫霄鹤宫中,殿宇冷清,宫人闲散。
霄鹤宫中之前已住了两位没有实权的国君。宫人门都知道,谁才是这王城的主人。
当年历海的父亲历轼当相国时,弑杀了国君伊衡,扶立伊贡为王。伊贡当了十几年傀儡王之后,历轼又扶立了伊亥。伊亥死后,他的独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君伊冉继位。
前两任东王都没实权,新君伊冉上位之后想亲政,和历相关系恶化,在外被朝臣掣肘,在内被宫人怠慢。
今夜,伊冉身边的侍官常留,想传碗莲子羮给批阅奏折的伊冉清心去火,膳房半天都没动静,催也没用。常留暗暗叹气。看来大司马朗康也要和历相结盟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朗康是之前唯一中立的重臣,也是支持伊冉上位,朗氏算是伊冉能和历相争斗的唯一筹码。
玉案前,东国新君伊冉眉目如画,玉色银边常服宽袍大袖,静静坐着,不像一个国君,倒像一个出尘的温雅公子。书房内正有一群腌臜小人为难他,常留心中也很是愤愤。
为首的竟然是朗岸,之前朗岸和国君那叫一个亲厚,此时奏请给历氏封冀州三城竟然能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说得好像东王不给历相家的幺子封地,便是个不知感恩图报的昏君。往常都说朗岸口拙,不善言辞。这会儿就像换了个人,他和国君竟都看走了眼。
常留去看伊冉,伊冉始终双目微微下垂,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静静等朗岸说完。
“朗卿可是想好了。”
他似乎特别疲惫,以手抚额。
朗岸身后跟着的是几位历氏的家臣。朗康要与历相结盟,投名状便是帮历海的幺子要封地。一般这些封地都是百年之后将自己的封地分给儿子们。但历海看上了西南几座城,想要已给自己幺子的名义先要过来,但新上任的小国君竟然一直不同意。封地没有国君引信的诏书是不被承认的。
伊冉之所以敢不同意,底气就是来自朗氏。今夜历海派家臣来,也是顺便看看朗氏的诚意到底多大。
那几个人听得国君此问,分明是在问朗氏倒向历相的事儿,都看向朗岸。
朗岸却道:“自然。而且臣谏言,国君务实些,重贤用能方是国之根本。”
此言一出,就是那几个家臣也倒吸了口气。就算是历相,面上还是对国君客客气气的。他这话就差指着国君的鼻子说他不识好歹。这国君让他找的谋士一事当初历相就没拦着,觉得伊冉有些异想天开。看来历相是对的,这找来的人据说很不靠谱,想来是压垮了朗氏对伊冉的最后一点信任。
伊冉沉默许久之后,叹息一声:“既然如此,便依众卿所奏吧。”
几位家臣交换一个得意的眼神,随朗岸一同告退了。
伊冉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常留道口气仍是平淡:“莫先生那边怎样了?”
常留道:“莫先生已经安置在殷公子府上了,请王上放心。”
东王点点头,往外仍可以看到司徒康和那几位历氏家臣仍未走远,后面一个小侍官蹑手蹑脚地跟着。他吩咐道:“让常亚回来吧,别跟得太近了。”
常亚是常留的干儿子,也是这王宫中为数不多还听常留差遣的小侍官了。
常亚慌慌张张地回来,跪在地上抖得厉害:“王、王上,他们……他们商议着下一步要抢先劝历相取、取代王上,不能让这功劳被别人抢了。”
“知道了。”东王十分平静,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只看着案上奏折,“派去东湾村的人回来了吗?”
常留道:“都、没了音信。”
“再派一批人过去吧。”
此时历相书房里,背光处,几个身形婀娜的黑衣人正在跪着。
一个老者气急败坏:“不是说得手了么?”
中间黑衣女子道:“属下确实亲眼所见。”
“那怎么我们放在质子府的眼线说人全须全尾地被殷羡带回去了。用你们就那么几次,次次都不成。还有脸回来。”
黑衣女子不吭声。
老者狠狠跺脚,道:“若下次再有差错,便以死谢罪吧!”
历海将房门打开,见到的便是老者在他桌前跳脚。
他将额头揉了又揉。老者是他父亲留下的门客,说是个非常厉害的谋士。这老者姓甚名谁籍贯何处都不甚清晰,父亲只叫他老韩。父亲在时对他言听计从。父亲去世后,这老韩仍留在府上,年岁渐老,却越来越没分寸,常常不把他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行了,老韩,让她们回去吧。”
伊冉请来的那个谋士他已知道了,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杀成就没杀成。倒是老韩总在下人们面前不给他面子,实在可恨。
其他人都退下了,就老韩还不走。
历海心中郁闷一叹,忍了又忍,还是堆起和蔼的笑容:“老韩,你去大熙奔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大熙帝身边几个宠臣见到了么?”
老韩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恼恨,也不答,还在纠缠刚才的事情:“那姓莫的不除,一定会出幺蛾子。”
“是你小题大做了。今天朗康那老小子约我见面,就是来低头的。”
“你糊涂啊,司徒朗能信吗?”
“我已经收到消息了。朗康下午承诺的事情,已经让他儿子办好了。信不信的,本相不损失什么,何乐不为。”历海将手里的卷轴摊开,在书桌上细细欣赏起来。
“哼,你被他骗了,他这是假意投诚。”
“假意又如何?就算有司徒家几个莽夫草护着伊冉小儿,这东国还有谁敢不听本相的么?”历海头也没抬。
“草包!你几十岁的人了,怎如此天真。恩公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草包!”
老韩气得甩手出了书房,书房的门被他嘭的一声带上。身后历相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笑容不复,满脸阴云。
姜府内。
被殷羡一路拉到卧房中,莫白手一手扒着门框,再不肯往前一步:“殷公子,事先说清楚哈,我没有断袖的习好。”
殷羡放下她的胳膊,看着她,一双眼似要在她身上戳出窟窿:“所以,你不肯跟我回来,是这个原因?”
莫白闪着无辜的大眼。
殷羡道:“那我告诉你,不要听信传言。没有的事情。现在我们方便聊聊了么?”
莫白伸出右手,掰开自己扒拉着门框的左手,虽然也不见得就方便夜聊:“聊个两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向来早眠,没办法和殷公子彻夜长谈。”
向来早眠这个点还在喝花酒。殷羡也懒得戳穿她。
“那就聊聊你对朗岸做了什么,使得朗氏的突然倒戈吧。”
没做什么。这个什么少司马,连易居的大门都找不到,若不是遇上她,还不知道怎么回来交差呢。
易居是期云山门徒在中洲行走方便而成立的一个组织,日常在易居的期云门徒,算是外门弟子,而她是在期云山中多年,随师父修习的亲传弟子。
这次她刚好假传师父令开了山门,下山玩儿,不,历练来的。
遇到了找不到易居所在的朗岸。
“这也是如今青龙城的不少人的疑问吧。”
殷羡道:“可否为在下解惑呢?”
莫白摇了摇扇子:“殷公子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知道了,他自然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为冉补救。
“莫公子不方便讲么。”
“确实不太方便。”莫白闭目摇头,做高人状:“天机不可泄露。殷公子且坐等结果便是。”
莫白毕竟是伊冉的客人,不方便强逼。这小子也知道,所以有恃无恐。
他盯着莫白,忽然笑了:“如此,我们换个话题,聊聊莫兄弟的真容如何?”
莫白退后一步:“我只是承诺要辅佐东王陛下,其他的,便是东王也不能干涉。”
她掏出玄铁特制的易居令牌,放在桌上。
殷羡看着令牌。易居这个江湖门派很是隐秘,过去他也了解不多。但这种隐藏势力确实也能让他有些顾虑。
“我这令牌抵在殷兄这里,何时见到结果,我再来取。”
殷羡垂目:“既然如此,我且待明日再来讨教。”
他出去含笑观赏门:“莫公子休息了。”
终于送走了殷羡,莫白走到桌边,她今天酒喝多了,太渴了。
看桌上白玉壶里有茶,她坐下,抓起白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往嘴里灌完,咋了咂嘴,觉着味道似乎不大对。
她下山前服了小师弟尘心给的百毒丹,所以也没在意。
她看了一眼外面,没有人,只有一片绿罗衫从墙角消失。
哼着小曲,解了外衣,吹灭油灯,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结束了来青龙城第一天的折腾。
院子外面,殷羡慢慢走着。
出月追上他,半跪道:“公子,那姓莫的已经喝下了我的蛊虫。”
殷羡皱眉:“是母亲的命令?那无须来向我复命。”
出月捏了捏裙角:“公子莫怪,奴婢实在……”
殷羡摆摆手:“你下去吧。”
出月咬了咬嘴唇,看向他俊美得不像话却没有表情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低头道声“是”,消失在了院子尽头。
殷羡回头看了一眼莫白的屋子,房中灯火已灭,他敛了目光,一步一步慢慢往自己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