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赵幸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渐渐压过了太子的风头,太子党无从下手,便将皇女赵瑾突然痴傻的矛头直指赵幸。
棋盘上一黑一白两相极对,赵幸捻起乌墨发亮的一子,“啪”地一声搭在了棋盘上,若无其事地淡淡笑道:“是她自己害了自己,身为皇家子弟,比起真心待人,首先要学会假面示人,她偏全然反了过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怨不得别人。”
与他相对的老臣讪讪地笑,连连称是。
赵幸道:“她当初学习礼仪道理时,应该也学学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能对那个人付出感情,尤其是个傻子。”
“既然是傻子,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有的时候,傻子比常人更可怕。因为有些连聪明人都不敢做的事情,傻子却可以做到。”黑子将白子困住了。
老臣无言以对,找了个台阶下,辞别了赵幸。
赵幸抬起头望了望无云无风的天空,不禁抚上了自己手臂上多年存留的丑陋伤疤,突然想起不日前,那个表面沉默寡言实则可怕到极点的玄衣男子,低头仔细地摆弄着一根草茎。而他饶有兴趣地靠在门前,看着宋萚照着桌上的成品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草蝴蝶出来。
他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给一个人一个承诺罢了,在我没履行之前,押给她一个东西。”
宋萚所处的暗卫队是赵幸母妃留给他的,自他小时,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任何人都没有的杀手锏,可惜有着一个瑕疵——整只暗卫队缺一个统领,每个人都有能上位的实力,却都少了点什么东西。
后来赵幸某日游行在街上时,看到了一个昏暗的小巷口,七八个小乞丐在一起扭打斗殴,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那个,拿着砖石无所畏惧地击打在别人头颅上的男孩。
他喝止他们,被击中头颅的小乞丐慢慢地咽了气。
这些孩子或许是家中不容,或许是父母双亡,很小时就做起了孤儿,像角落的烂泥一样活着,没有人在意他们,甚至都不想看到他们肮脏的模样。
因此突然被一个看起来就十分显贵的皇子赵幸叫住,他们眼中有恐惧、有瑟缩、有好奇、也有炽热,以为他会将他们救出泥潭。
赵幸穿过所有人,在拿砖石的那个男孩面前停下。
所有人中,只有他看自己的眼神是空洞的,什么也没有,荒芜得就似边境枯林,寸草不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本应躺在乱葬岗的棺材里。
赵幸搭上他的肩膀,单薄的破布衣衫下,男孩的肌肤较之常人都更加冰冷些。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杀了他,才能抢到他的食物。”
“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触犯法律的,你要坐牢。”
“仅是如此?”
“……还有陪葬。”
男孩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这样也挺好的。”他慢慢地攥起拳,眼中终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比……活着舒服多了。”
赵幸就确定了。
——这个男孩有着所有暗卫都缺少的那一特点。
那就是黑暗深渊中最极致的绝望,在这样的绝望中生出的冷漠才是最残忍的。
而且还有最深刻的忠心。
赵幸就向他伸出了手:“想吃饱饭,就跟着我,你愿不愿意?”
宋萚从未否认,赵幸是他生命中的最金枝玉叶的贵人。
他从此就离开了那个肮脏黑暗,堆满烂泥的墙角,迎来了终于像人一样生活着的命运。
——却也是妄想罢了。
他被赵幸送入了御林军练武,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最小的士兵也在十五岁以上,条件本就艰苦,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于是他在无数的讥诮声中,睡进了柴房,练武的机会几乎没有,只有永无止境的劈柴、挑水。
某一天,他看到了擂台中心的一个红衣如火的小姑娘,神采飞扬跋扈,说起话来又脆又横,宋萚第一次见到这样刁蛮的丫头,听说是皇家唯一的一位公主。
宋萚默默抱紧了怀里的干柴,重重地抿住了干裂的嘴唇。
瑾,亦喻美德,美玉也,无忧无虑地富贵出生的人,又怎不会如此任性。
萚,草木脱落的皮或叶,生来就要低落在尘埃里的。与高高在上的公主相比,他几乎瞬间就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渺小。
他选择绕道而走。
——然后就听到了那声清脆的嗓音朝他喊着。
“喂!那个瘦猴!给本公主站住!”
他回头了。
从此就再没可能转过去了。
在此之后,蛮横骄纵的公主殿下,总是在他身边缠着,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儿,宛如一个烦人的粘虫。
这只粘虫不仅粘,还很聒噪。
“宋萚——宋萚宋萚宋萚!你倒是回我一句啊!”
“宋萚?小宋?小萚萚?萚儿?萚弟弟?”
“你就看我一眼嘛,就一眼就好啦~”
“……”
就见宋萚漠然地转过身,声音淡淡:“你叫我这么多遍做什么?”
赵瑾扬起一张笑脸:“自然是因为你不回我啊,你要是在本公主叫你的第一遍就回我,也不用废我这么多口舌了!”
他被她的强词夺理打败,默默地走回柴房整理新柴,少顷之后又回过头:“你有什么事?”
赵瑾紧张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不敢瞅他:“本公主就是想告诉你,我最近在绣……啊,也不是在准备些什么东西啦……话说,你喜欢什么颜色,图案呢?花鸟鱼虫?……”
宋萚默默看她:“……你不该把时间废在我这里。”
“本公主才不管!本公主想干嘛就干嘛!你无权管我!”
宋萚不再说话。
其实他知道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在想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是性格不合,只有一个云泥之别罢了。
——想到这里,宋萚手中的草蝴蝶蓦然紧紧地被他攥到手里。
赵幸凝视他。他不得不承认,他向来擅长揣度人心,可宋萚在他身边守卫着这么多年,他也没看透这个男人分毫。
赵幸望着那草蝴蝶许久,最后讥诮地一笑:“宋萚,假面戴得太久,可是会烂在脸上的。”
宋萚起身看着他,墨黑眸子犹如古潭,“这种事,殿下或许要比在下清楚的多。”便要夺门而去。
赵幸靠在门边,好心地提醒了句:“你那匕首原本是用来杀掉她,可她现在还活着,你的任务失败了。知道接下来要去水牢领罚吧?”
“……卑职明白。”
当夜宋萚来到赵瑾身边时,发现她已早早睡去,毫无防备的睡脸像是贪懒的猫。
他靠在床边守了一整夜,临走时从袖口拿出那只草蝴蝶想放在她枕边,却落在不过几寸的位置停住了。那草蝴蝶踌虑再三,最后飞回宋萚的袖中。
赵幸对他有恩,他一生都不会背叛他。
从宋萚从他浑天黑暗的世界把他拉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决定,用他的命永远地效忠。他的命令,宋萚绝对不会拒绝,不会出一点差错。
赵幸想让他杀谁,他就去杀谁,他只是一个暗卫,一个杀手,一个用来斩除异己的工具。
直到赵幸让他去以阿狗之身份接近赵瑾,给了他一个难如登天的任务。
——让她爱上阿狗,足以忘记宋萚的那种爱。
多么讽刺,他用宋萚的身份拒绝了她的爱,却要用另一个身份去得到她的爱。
不过……
这样也好,就让宋萚永远死在她心里吧。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演技是炉火纯青的,甚至十分蹩脚,他只做到不停地出现在赵瑾面前,有时躲在树后,有时藏在门外,有时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仅是看着她。
有时宋萚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自己到底是在做阿狗,亦或是他自己,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看着那女子的笑靥与红衣,他能想到的都只有,她曾经在漫天大雪中执起他冰凉的手时,不停念叨着的“我喜欢你”。
宋萚觉得,之所以能这样安心地扮演着阿狗,或许只是因为终于有了可以光明正大接近她的理由——以任务的名义。
她把阿狗当替代品也好,她凌.辱蹂.躏他也罢,活着只是把他当成一只随意玩弄的狗来对待……
他都认了。
在这样天差地别的身份的加持下,他的动心,便注定预示着他的失败,满盘皆输。
赵瑾出外征战的五年,没有一刻他是不惦记着她的。可——他仅仅只是一个卑微的暗卫罢了,没有选择喜欢的权利。
赵幸在赵瑾归来之际把云鸾安排到了他的身边,他如梦初醒,知道阿狗的人生应该到头了。
于是他情愿让她讨厌他,以为他变了心,阿狗便可以在她的心里消失了……就连匕首插.入她后腰的瞬间,他也是想着,无论是宋萚还是阿狗,都在她生命中消失吧,再不存在。
明明都是决定好了,为什么又按捺不住,顶着风险也要来到她身边一次次地看着一眼又一眼?
宋萚苦笑了一瞬,他微微倾身,嘴唇几乎就要触碰到她额头,在毫厘之间却猛然顿住。
赵瑾的呼吸声安然地起伏着,他心中却是轰然大波,排山倒海。
最后他悄然离开了长公主府,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他回到了赵幸的府邸,暗卫队的藏身处,亦有所有人噩梦般的水牢。
赵幸陪他一起入了水牢,有些叹惋:“曾经我觉得你足够冷血和聪明,现在看来却执拗笨拙如牛一般,可惜,真的可惜了。”
宋萚道:“殿下不必多言,卑职接受处置,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