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时的赵瑾还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疯。
她在一个燕雀啄啾的立春日亲自下厨做了两盘春饼,分给了府里的下人。
此时的阿狗已被她囚禁一周有余,外界民声被赵幸强行压下,却也渐成哀怨之势,用来诅咒人的最恶毒的话变成了:祝你早日被那皇女赵瑾看中,抓入公主府给她做面首。
赵瑾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话,起先她觉得外界的声音对她并无什么影响,她自自己做自己便好,快乐自在便好,可此时看着连她的一盘春饼都不敢接下的仆人们,她却有些痛心了。
“本公主平日待你们不好吗?你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魑魅魍魉。”赵瑾默默把春饼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打量着他们的低着头露出的发顶,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你们也觉得我恶心,我残忍,我贱,是吗?”
他们不说话。
赵瑾猛地打翻石桌上的瓷盘!
她也不回头看,自顾自地走到关着阿狗的屋子,甫一进屋,便紧紧锁住门,这里才能让她缓过呼吸,赵瑾缓过了几个呼吸,强装欢笑道:“阿狗!今日是立春!我来给你送春饼了!”
迟迟未有人回答,赵瑾也知道他定不会回答自己,打起精神走到床帏前,只见被破坏掉的铁链,和被揉乱的床单,而在这里的人却不见了身影。
赵瑾心里咯噔一声,就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抵住一柄冰凉的匕首。有轻微的呼吸声,很急促。
她轻轻道:“阿狗。”
阿狗道:“公主殿下,是我。”
赵瑾眨了眨眼睛,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对方不答。
赵瑾把白瓷盘举起来,抿了抿唇:“今日是立春。”
阿狗“嗯”了一声,顿了一会儿,他说道:“现在外界民怨如潮,公主殿下,您必须接受他们的怨气。”
他的话说得很轻柔,让赵瑾想起了她教他说话识字时的时光。她转过头,看到了阿狗的泪水。
说明他或许还是在意她,对她有情的吧。
于是她便缓缓笑了起来,很单纯的笑容。
“我不相信你会杀我。”
他说道:“对不起。”
赵瑾蓦地感到后腰一阵刺痛,熟悉的冰凉的兵器刺入血肉的感觉,是那柄匕首。
一瞬间自那个伤口仿佛蔓延开了无数细微小虫,细细密密,顺着她的血管爬满她的周身各处,她跪在地上用力地喘息几声,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才发现他早已止住了眼泪,沉寂的脸上透着寒意。
这仿佛不是她的阿狗,而是一个全心全意想致她于死地的高明的刺客。
“……阿狗?”她睁大双眼,“不对……你……宋萚?”
聪明如赵瑾,直到此时此刻也未意识到,阿狗这个人,原本就是赵幸棋盘上一颗用来毁掉她的棋子。
从最幸福安然的天堂瞬间跌入到最恐怖绝望的地狱,那银剑刺入的地方分明感觉不到一点疼,只有心似被灼烧又被冰冻,折磨得难耐。
宋萚……
宋萚……
他是宋萚!
阿狗就是宋萚!
银剑被他冷淡地拔出,带出洋洋洒洒的血珠,几滴血洒在他淡漠的脸上,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再无一丝纯粹的颜色,冰冷到极点。
只有宋萚才会有这样冷淡的神情,赵瑾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
“……为什么?”
宋萚的脸隐没在屋内的黑暗中,声音淡淡:“你死了,兵权就是景王殿下的了。”
赵瑾低着头,花一般娇艳的脸浮起一丝无奈,像是宠溺着他般:“五年前,从五年前开始,你就被赵幸安排在这局棋里了?”
五年,整整五年时间。
他伪装成痴傻的乞丐,害羞地躲在她身边注视她,甚至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对着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宋萚可以做到阿狗那般深情款款,夜夜陪睡……这需要多么高超的演技,多么厚重的一张假面,才能让赵瑾被骗得团团转,远走边疆,与世人为敌,受万人唾骂!
而现在,她这个棋子已经无用了……
从此以后,世上便再无阿狗。
赵瑾苦笑道:“欢迎回来,宋萚。”
最后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赵瑾轻轻呢喃了一句:“阿狗曾经他说爱我……承诺好的……还作数吗?”
八
宋萚的银剑虽没有贯穿赵瑾的身体,却淬有毒液。当曾经叱咤沙场的一代女将、亦或是刁蛮尊贵的公主殿下赵瑾再次醒来时,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顶帐,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有呆愣痴傻的模样。
她疯笑着,将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条条,露出半**的身体也浑然不觉,又将头发揉成一团鸡窝,开始数着地砖玩。
侍女云琦为她梳发,收到惊吓的赵瑾猛地推开她,梳齿扯下一绺长发,云琦抖着肩膀扑通一声跪下,哭个不停:“殿下!殿下!你醒醒啊!你好好的,好好的……听话……”
赵瑾支支吾吾地叫唤不停,张牙舞爪地爬上床,把自己缩在床脚,不让任何人靠近。
于是那个玄衣的男子潜进她府邸时,她想也没想就轮起身边的瓷瓶砸过去,他丝毫不躲,瓷器砸到他的额角碎开,鲜血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去。他仍面不改色地一步一步走向她。
直到她身边已没有能砸过去的东西,宋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仿佛藏着巨大的深渊,让人直陷进去。赵瑾一点点安静下来,像是在茫茫苦海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宋萚伸手帮她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欲言又止。
赵瑾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很难过么?”
他未答。
一旁的云琦将他猛地推开,哭喊道:“宋萚!阿狗!不管你是谁,不要再来招惹公主了!她已经这幅模样了!你们还不够吗?她做的孽全部因你而起,她也为自己赎罪了!就让她这样活着!不行吗?!”
宋萚安静地听完她的哭闹,任打任骂地承受着云琦的捶打,脚下却丝毫不动,依旧直直地站在赵瑾面前。
他看着她,在烛光耀眼的宫殿里。
他看着她,在漫天飞雪的尘埃里。
他看着她,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
宋萚与阿狗不同,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寡言沉默到极点。因此他说能传递的感情、与想说的话,都在他的眼睛里。
现在,赵瑾对上了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她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云琦猛然回过头。
她看到始终缩在墙角的赵瑾突然傻笑,天真烂漫地爬了出来,无私地奉献着笑容——给曾经把她送入地狱的人。
赵瑾的眼睛重重地眨了几下,似乎在打量宋萚的眉眼,笑得便更开心了,有浅浅的梨涡浮现在双颊。
她道:“你长得真好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云琦道:“公主……”
宋萚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半响道:“嗯,我们曾经见过的。”
此后,宋萚就经常潜进赵瑾的府邸,除了安慰照顾她,还教她写字,教她礼节,告诉她她是谁,守门的宫人们是谁,她在哪里。他耐心地为她描绘编织着这个世界,恍惚间想起曾经她也是这样教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微笑的样子,像极了冬日里的暖阳。
那是他作为阿狗时才能体会到的温暖。
因为阿狗已经足够温暖,而宋萚只是一个深渊的冷苔藓、臭泥泞,连光明正大地活着都不能,因此宋萚感受到的赵瑾,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炽热的火焰。
就如同那年雪地中的那身热烈红衣。
怀中不老实的赵瑾好奇地睁大眼睛,那是她年少时才有的明亮快活的颜色:“那你呢?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宋萚攥起她的手,他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掩藏在眼底,仿佛戴着一张怎么也看不透的假面:“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宋萚不知该怎么回答,眼前这个女子如刁钻的小女孩般,让他束手无策。
他隐瞒过很多事情,他太善于伪装,他的假面有千千万万张,每一张都足够他应对生命中无法规避的突如其来的现实,可面对赵瑾,面对她此刻明亮的眼睛,他失了法子。
她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宋萚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说道:“会的。”
“我不信。”
“为何?”
“不知道。”赵瑾慢悠悠地说道,轻轻地晃着脑袋,“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我的直觉……不,是我的灵魂,在内心深处似乎在呼喊……”
宋萚看着她:“喊什么?”
“它喊着……”赵瑾道,“不要来。”
“只有这样吗?”
“嗯……好像还有别的。”赵瑾晃荡着脚,突然兴奋起来,“对!还有!还有它说……再也不要让我爱上你。”
于是赵瑾便有些困惑:“可是为什么呀?”
宋萚轻轻道:“因为我曾经伤害了你。”
“多严重的伤害呢?”
“……严重到你想起来就会忍不住杀了我。”
“这么严重呀。”赵瑾嘿嘿一笑,“但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喜欢你了呀,就不会杀了你的,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宋萚认真地听着,最后放开了她,把她塞回被子里,道:“我得走了。”
赵瑾从被子里探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呀?还有别的有趣的故事吗?”
“……有的。”宋萚道,“下次送一个礼物给你。”
好呢,她最喜欢礼物了。
赵瑾这样想着,甜丝丝地睡了过去,希望闭上眼睛,梦里便有他,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分离的时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