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血红床帏罗缦艳成一片,血迹在床纱上洇成更深的颜色,激烈**过后,女子皙白劲瘦的手臂揽着他的脖子,睡得正酣。阿狗眼神一沉,抓住她的手腕,转身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女子沉睡的容颜单纯得毫无防范,像收回了锋利爪子的小猫,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
很快他的眼神转移到了她裸露的胸前,从左肩到右腹,那里有一道狰狞横亘着的伤痕,不知是如何重的一把烈刀,下了多大的力气,仿佛要把这个人生生劈成两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征战五年回来后的身体。浅痕深伤皆有,给这副几乎完美的躯体填上一道又一道的瑕疵。
赵瑾似乎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露出天真稚嫩的笑容,轻咛着一个名字。
“宋萚……”
“宋萚……”
一遍又一遍。
阿狗眼睛轻眨,拿开她缠上来的手臂,下床穿衣。仅披上了里衣之时回头一看,原本熟睡的女子闻声而起,幽暗的眼神牢牢地盯在他身上。
“你做什么去?”
阿狗淡淡道:“公主殿下,您变了。”
对方嗤笑一声,轻佻地挑起自己一绺长发:“是吗?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或是……更坏了?”她自顾自道,“你觉得我恶心?想吐到忍不住要逃走?”
“我不会走,我说过要弥补你。”
赵瑾轻笑,将长而重的锁链栓在他双手手腕,另一边连在床铺两侧,阿狗跪在床上,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被她囚禁在此,赵瑾在他口中塞住巾布,慢悠悠地欣赏,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仿佛两个人只有以这样的场景相对,才能好好聊些事情:“阿狗啊,我刚刚做梦了,梦到了那个人。”
“……我知道。”
赵瑾的眼神逐渐茫然,似回到曾经梦中那个场景中,神色向往:“你们实在是太像了……你背叛我,他负了我……我恨不得将他抽筋拔骨,饮其血食其肉,好解我心头之恨。”
说到这,她又自己纠正,苦笑道:“不……他没有负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可她在梦到他的时候,分明是带笑的缱绻神色——阿狗没有说出来。
“阿狗,我有点难过,你要不要听我讲讲他?”
仅是询问一句而已,赵瑾不等他回话,便漫不经心地开始讲。
她是皇家唯一一位公主,皇帝宠她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自小便张牙舞爪,任性妄为,侍女会悉心地给她沐浴熏衣,侍仆会认打认罚绝不还手,珍馐美食通通送到她手边,甚至不需要她自己动筷。她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也没有她不能失去的。
直到,遇到宋萚。
那时正是豆蔻枝头的年纪,她在御林军演武场打败了几十个腰宽体阔的成年男子,他们趴在她脚边求饶呻吟,赵瑾被满满的虚荣感与成就感填补,真以为自己是天生神力。在所有人都围绕在她身侧夸耀追捧之时,她看到了一个瘦小的如竹竿般的男孩,无视着她,怀抱干柴默默走过。
她大声地“喂”了一句:“那个……”她不知该如何喊他,顿了顿,“那个瘦猴!给本公主站住!”
男孩似比常人更迟钝些,听到话后连走了好几步,才慢慢止住。转过一双阴郁的眼和苍白的脸,静静地凝望她。
赵瑾还没见过这样死气沉沉的人,尤其还是这样不恭敬的眼神,当即便没什么好气,非要让他上来与自己比划两下。看起来苍白瘦弱、年纪又比她小一些的男孩毫无费力地将她的双臂压在背后,膝盖压在她脊梁骨处,连呼吸都没有一点起伏。赵瑾挣扎着满脸通红,在整个演武场的人面前出了糗,她几乎怒到极点:“你——!你个贱仆!给本公主起来!”
男孩慢慢地站起身,被赵瑾一个巴掌掌掴过去,赵瑾虽年纪不大,多少还是知道与她比试的侍卫都是有心让水,而她第一次遇到将她打败的人,且还是一个哑巴一样的奴仆,发怒纯粹因为不甘和羞赧。
还有突如其来的真实感暴露出的不安。
不是假让,不是奉承阿谀,他看着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只是一个刁蛮的小女孩。
于是她高调地出现在他休息的柴房,施舍般地递给他一盒吃食,耳尖却微微泛红,算是她那一巴掌的补偿。
她从军队首领口中打探到这个男孩是军队中的侍仆,没身份没地位,是皇兄赵幸出宫之际曾捡到的孤儿,无处可放,便留在御林军中赏他一口饭吃。赵瑾坏心眼地想,他越是凄惨,她对他越好,得到的依赖和仰慕便越多。
她轻柔地为他包扎陈伤,听到始终寡言的男孩轻轻开口:“下奴不敢。”
赵瑾却置若罔闻,两双小小的手交叠在一起,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萚。”
“哪个萚?”
男孩捡起地上的木枝棍,给她写下来。
萚,草木脱落的皮或叶,这不是一个好名字。赵瑾止住想要夸夸其谈的嘴,看着他的眼睛,男孩的双眼如同漆黑的深潭旋涡,安静而幽暗,只一刻,她便被旋在了其中,少女急促的心音一下下击开涟漪,是她一生无法忘却的开始。
赵瑾第一次对一个人这样地在意,做尽了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该做的事情,写情信,绣荷包,做糕点,她几乎狂轰滥炸地用自己笨拙而直白的方式对宋萚展开攻势,高调地告诉所有人,这是她喜欢的少年。
到底是喜欢,还是仅对一个奴仆善意的施舍,亦或是在意唯一一个不把她当作公主的人,当时的她年纪实在太小,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对他上心,只是在有了理智的意识后,她却再也忘不了这个沉默阴郁的少年了。
一转眼便是三年时光飞逝,赵瑾及笄之年。皇帝送了她一座单独的长公主府,亲自题字。也正是这一年,宋萚被赵幸带回了宫中做他的贴身侍卫。
十三岁的少年被她一点点地用珍贵药材和各种吃食补养身体,已不再那般瘦弱干瘪,隐隐有了少年芝兰玉树的轮廓,他高骑骏马之上,当街跟随赵幸回宫,却被赵瑾拦在路中央。
赵瑾眼神炽热,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她绣了整整三年才勉强能看的一只锦囊送到宋萚面前。颤巍巍的双手,紧抿的嘴唇,绯红的双颊,怀春的心思。
“宋萚!你给我听好了!我喜欢你!”她固执地说出这些话,尽管第一次向一个人告白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却依然话语强势任性,不顾周围人唏嘘注视的眼光,她扯着他的缰绳就要把他的马拉走,“我不准你跟皇兄回宫!不准你做他的侍卫!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你只能来长公主府!我要你的人!”
赵幸就哄她道:“小妹,别闹了,你是公主,街上人都看着呢。”
“他们爱看就看!”赵瑾凶他,转而地望向她喜欢的少年,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神扰得她心湖打乱,“喂!你!你……”
那人只淡淡地将她的手拽开,低眉道:“卑职不敢。”
自那以后,京城百姓无人不知,当朝长公主殿下居然任性至此,喜欢上了一个低微的侍卫,她成了全天下茶余饭后的笑柄,可她不管,起初的一点施舍般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耗光了她少女时期所有的痴恋。
宋萚还是入了宫,成了赵幸的侍卫,日日驻守在殿门前,宛若风雪中的石雕,一颗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动的榆木脑袋。
赵瑾经常会找机会潜进皇宫,来到赵幸的殿门前,心猿意马地疯狂倾吐她的感情。
可他仍然沉默,眼底压抑着波涛汹涌,后来赵瑾才知道他曾被皇帝亲自找去谈话,对于这个宠爱的女儿最喜欢的少年,皇帝只道,不要有非分之想。
她站在他面前,一身火红宫装映出一片热烈颜色,如同少女绯红的云颊:“宋萚!本公主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三年的时间,他并不是没有一丝动心,看着那如火般的颜色,他伸出了手,可也仅仅一瞬,再次垂落,紧紧贴在腿边。
赵瑾慢慢地哭出来。
从此宋萚知道了什么叫非分之想,赵瑾知道了什么叫云泥之别。
七
“后来……宋萚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赵瑾这样说,直直地盯着被她吊起来的阿狗,忽地就怒不可遏,她掐住他细嫩的脖颈,狠狠道,“为什么要消失?!不喜欢本公主便不喜欢算了!为何非要消失做懦夫?!怕本公主强迫着他入公主府吗?!”
她已失了理智,面对这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全然把阿狗当做那个她又怨又恨的宋萚。若不是知道宋萚永远不会主动出现在她眼前,也不会用曾经阿狗那样温柔怜人的眼光看着她,她几乎就要在某些时候认定,这人就是那个混蛋……
可惜宋萚是她永远得不到的人,阿狗却不是。她可以尽情去爱他宠他,欺辱蹂躏,他是属于她的。
或许因为本身对宋萚的执念,又或许因为阿狗对她的背叛,她几乎把全部怒火发泄在他身上。他被她囚禁在床铺间,亲自给他更衣梳洗,悉心照料,仿佛对待脆弱的玻璃娃娃,赵瑾觉得自己是病了,否则怎会看着他挣扎纠缠,萎靡不堪时会那样兴奋。
不,她觉得自己是疯了。
我回来填坑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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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