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今朝中太子独大,朝局早已形成大势,只等老皇帝咽气,大臣们老泪纵横对着天子位长吁几声吾皇走得太早,便可将太子推到皇位,他们也可顺带加官进爵。而赵幸既无出身也无权势,唯一有的只是他的野心和早已被宫中的残酷打磨成的不择手段。
于是赵瑾问他他凭什么能利用她时,他想都没想就说道:“因为阿狗在我手上,而我相信你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赵瑾承认他说的话,从此以后皇城内便再无赵瑾这个皇女,而满是荒芜沙地的边外却多了一个统帅着整支玄甲铁骑兵的女将。
出征之前,她在长公主府最后见了一眼阿狗。
他仍是怯怯懦懦的模样,抓着她的衣角,似撒娇般地小声道:“公主殿下……”
“叫我阿瑾吧。”她深深看着他的眼睛,笑容轻佻,眼中却有一层粼粼水雾,“等我回来,做我的驸马?”
阿狗没有回答她,用他贫瘠的语言,想了许久后道:“……很危险。”
“这样……不是也挺有趣的吗?”
阿狗抿了抿嘴唇,送给她一个栩栩如生的草蝴蝶。
她又笑了两声,认真接过,向他摆摆手,转身离去。
边关苦寒艰苦,赵瑾从小生在宫里养尊处优,一路上伤寒便没断过。有时只她一人深陷敌营,面对重重包围眼看便要送上性命,但她只要一想起初春三月中那个少年轻柔地在她面颊上留下的吻,而他还在等她,就能在千千万万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身上中了十几支箭也能留下一口气。仅仅五年时间,她手刃过数万敌人,女将赵瑾成了敌军落荒而逃闻风丧胆的最可怕的名字,由她带领的玄甲骑兵名震天下,比曾经她母妃的势头更胜。
等她终于得以重回皇宫之时,一路漫天风沙卷着枯草,她落下了寒疾,一吸入尘土便咳个不止,仍旧是一身红衣劲装,箭袖扎得极紧,夹杂着尘土的长发高束。她骑在马上拼命抽打着马鞭,像边关的糙汉子一般用手背随意抹开嘴角血迹。她从没有一刻,这样迫切地拼了命地想要去哪,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五年时间,朝局突变,赵幸是有手段的人,纵使没能动摇太子的根基,也在朝中夺取了一席之地,被封为景王。虽身处劣势,但赵瑾却携着帝国最精锐的一军玄甲兵选择了他的阵营。赵幸手中有了太子没有的军权,单单只是这一股势力,便足可撼动太子的地位。
他带着玉冠优雅从容地倒了杯清茶递给她,淡淡地笑了:“小妹,你当真是让我惊喜啊。这杯茶算我敬你。”
赵瑾面无表情地道:“我早就不喝茶了,边关没有这种东西,只有烈酒和浑水,你倒不如为我倒杯酒,也好能暖暖身子。”
“你还想要什么赏赐,都与我说。”
她紧紧握着手中兵符和那只染了血的草蝴蝶,硌得手心生疼,声音带着浓浓的苦涩与疲惫:“我要先见到阿狗。”
在边关的五年中,赵幸曾为她寄过书信,其中说到他一直在教导阿狗,现在已与常人无异。她跟着赵幸走在景王府的长廊中,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的飞快。
眼前是一片被桃花树围着的后院,桃花似红色的起伏云浪一层压着一层,树下白衣墨发的青年眉眼如画,手中执着一把精致银剑,舞出的剑法优美飘逸,而他嘴边还抿着浅浅的醉人笑意,叫人一望便痴了。
泪流过赵瑾被风沙割裂的脸,她只感觉此时才活得是真实的。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念出那个名字的,原本优雅如画中人的男子,身体一僵,仿佛忽地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还是小乞丐的他木讷地转过头时。
赵瑾带着笑意的脸慢慢僵住。
在他的身侧,亭亭玉立着一位裙绣雪蝶的白衣姑娘,那秀丽的小脸如受惊后更是煞白,当即便跪下,道了句:“殿下!奴婢错了!殿下……”
赵瑾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这样的情况,定定地凝视着她弱柳般的身子抖个不停,恍然间才认出这人竟是她曾经的侍女云鸾。
突如其来的道歉,两人交叠的双手,耳鬓厮磨的依偎,似乎在她头顶落雷而下。
阿狗道:“殿下,抱歉……”
赵瑾沉默了半响,忽地她扬起一个笑脸,如同枯树枝头蓦然绽放的海棠,繁花一片,再无半点荒凉,她轻笑道:“看把你们给吓的,道什么歉啊?阿狗是我的面首,云鸾是我的侍女,你们两个奴才倒也相配,本公主又不是棒打鸳鸯的可恶家长,你们有情,我便成全你们。”
征战多年的身子骨受了风便有些虚了,她以手背抵住嘴唇,重重地刻了几声,若无其事地抹掉唇边血迹,苍白的嘴唇瞬间艳丽妩媚,她吊起眼角,笑道:“云鸾,你跟我来,你也跟了本公主这么多年,我有礼物赏给你。”
赵瑾未出征前,在民间的名号并不好听,心如毒蝎、荒淫放荡都只是最平常的词汇。她也无所谓这些,因她知道自己眼中从来容不下一根刺,若真有这颗刺,她便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其碾碎腐蚀。
她慵懒地从果盘里拈来一颗丰润剔透的葡萄粒,慢悠悠地掀起眼皮子,从容地去紫皮,又用尖细的银针将其刺了个对穿,柔软甜腻的果肉在她舌尖渗开。座下是双手肤皮皆被剥掉,只剩血肉和森森白骨的女子的惨叫声,一声一声,凄惨悠长——在她听来就像婉转的莺鸟啼叫。
银针刺入果肉,银签穿过皮肉,两者都令她心悦。
云鸾的声音被痛感冲击得断断续续:“殿……下……奴婢、奴婢……错了……您杀了我……您杀了我吧!”
“阿狗那么喜欢你,我怎么舍得杀你呢。”赵瑾可怜地看着她,仿佛哀婉自己坏掉的心爱之物,她摆了摆手,阿狗被侍卫压上来,她让他看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云鸾,慢慢笑开,“哝,带她走吧,本公主送她的礼物,她似乎不怎么领情呢。”
阿狗目光哀伤,面色平静却苍白,他死死地咬住嘴唇,赵瑾看着他,知道这是他极度压抑时才会露出的表情,他跪地额头抵在地面,恳求让她放过她。
“可以啊。”赵瑾像不谙世事地小女孩般笑了起来,一张娇媚俏丽的脸明亮美艳,向身边的侍女云琦摆摆手,那侍女呈上一把锋利匕首,赵瑾拄着下巴慵懒道,“你留个东西给我,我就放过她。”
“殿下想要什么?”
“你的心脏。”她的手指轻轻穿过鬓间碎发,弯了弯眉眼,“挖下来还给我。”
阿狗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沉寂如深潭,赵瑾愈发觉得这张脸太过碍眼,她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本公主曾经喜欢你,宠爱你,给你无上的权利和地位,仅仅因为你是个替代品罢了,要没有这张脸,你配上本公主的床?”
她言语带刺,眼角讥诮,孤注一掷的决绝,眸中却压抑着深深的哀伤,在那柄匕首深入心脏前的那一刻,她蓦然心烦意乱地打翻手边果盘,斥骂道:“滚!都给我滚!”
阿狗抱着双手废掉早已痛昏过去的云鸾走出殿外,在门口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赵瑾读出那眼神中是对她的厌弃与可悲。
晶莹的紫葡萄滚了一地,一颗接着一颗,仿佛滴落的泪珠。
她慢慢张开始终紧握的手心,指甲深深刻入皮肉中,留下丑陋的血痕,掌中躺着的赫然是那只已经被捏扁的草蝴蝶,曾经它栩栩如生,振翅欲飞,不知陪她度过了多少个战场上暗无天日的日夜,此时却只剩下了一团乱草茎。
刚离开不久的侍女云琦又再次回来,跪身沉默着收拾地面的狼藉,在葡萄粒中看到了那团草茎,试探地问道:“殿下……这个东西……”
赵瑾从双臂间抬起湿红的双眼,声音沙哑道:“……拿走吧。”
“公主的意思是……不要了?”
“不要了。”赵瑾将眼睛呆呆地睁着,无一丝情绪,“它不喜欢本公主,本公主自然也不留它。”
从前那些面首皆是为金钱名誉而来,像她奉上一张张温柔迁就的假面,她喜欢什么样子,他们就能变成什么样子,她也自然以假面回之,她宠他们,可也仅仅只能到宠的地步,与喜欢无关,更与爱无关。
她以为只要付出一颗沉甸甸的真心,必也有真心捧给她,不是假面,不是千篇一律的笑,只是一种名为“爱”的东西。
从前她将他的真心摔倒地上,践踏无视,凌.辱蹂.躏,现在轮到她心痛如绞——捉弄了阿狗,却报应了自己。
五
赵瑾从那一日后便在赵幸的名下,整日夜夜笙歌,流连花楼,半醉半醒。她为他带回了军权,赵幸也由着她任性,京中凡是长得俊美的男子都能送到她府里,任她挑选。民间传言长公主荒淫无道,强抢民男,渐渐有了鼎沸之势,赵瑾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满是咒怨的骂声。
她无所谓地笑着对赵幸道:“皇兄,我不喜欢别人那样说我,你帮我杀了他们吧。”
有血刃的胁逼,再没有人敢说她的一句坏话。
她在池塘边懒洋洋地喂锦鲤,漫不经心地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鱼群亲昵地凑到她手边。要她来说,这些没有脑子,据说记忆只有七秒钟的畜生才识大体,够聪明,分明她两天前刚当着鱼群的面剥掉了他们某个同伴的鳞,血色染满了池塘,如今它们却还摇头摆尾、争先恐后地寻她的偏爱。
水塘面倒影出了阿狗的影子。
赵瑾也不回头,柔声问道:“怎么啦?”
阿狗淡淡道:“收手吧,殿下。”
“这么生疏做什么?”她转过头,“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叫我阿瑾吗?”
“阿瑾。”他如她所愿地这样唤了一声,“我愿意赔罪。你的委屈、不忿和怒火,尽可向我……”
她轻轻打断他:“我十八岁出征到边境征战,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对于女子最重要的几年光阴皆在这五年流逝,我只留下了手心的厚茧子,和满身的伤。你能赔罪?赔给我什么?我稀罕吗?”
阿狗抿了抿唇。
——他赌她还爱这张脸。
小虐怡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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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