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内阴森昏暗,虫蛇肆虐,冰冷而肮脏的水侵透他的下半身,他跪在水里,双手被铁链吊着,垂下的头颅没有一刻再抬起来过。
这水里有着慢性毒药与软骨散,泡在里面很快身体便没有了知觉,只如同一滩腐肉一般烂着,宋萚的意识昏昏沉沉,对外面的声音十分模糊。
但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于是他终于抬起了头,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说过话的嗓子声音沙哑,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地说道:“……谁?”
守门的侍卫见他目光殷切,这幅落魄的模样也实在可怜,干脆讲了出来:“你的任务失败了,主子便会去安排别的人来完成任务。”
宋萚沉默了一会儿。
侍卫侧头看他的脸,冷不防地对上这人的泛着冷意的眼神,瞬间打了一个激灵,色厉内荏道:“看,看什么?主子说了,要把你囚在这,他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定然不会再让你破坏计划了。”
宋萚道:“让我出去。”
侍卫坚决摇头。
毫无预兆地,宋萚的双手猛地一挣,带动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分明看起来早已没有力气,却还是猛然凑上前一步,盯着侍卫的眼睛:“只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我知道规矩,回来后自然已死谢罪。”
“不是你死的问题。”对方道,“你的命原本就不是属于你的,你死不死,对主子来说都不值钱,重要的是,只要你逃出这座水牢,便是你背叛了他。”
两人僵持之际,突然走来另一位侍卫,他们在对方耳边嘀咕了两声,之前与宋萚对峙那人忽地就改变了主意。
“主子说,让你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一件事,需要你要为他心甘情愿地去做,主子说,这件事过后便放你自由。”
听起来十分诱人的条件,但既然是赵幸提出来的,定然伴随着无尽的恶毒狠戾。
但宋萚答应了,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的这条命原本就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此刻他可以拥有一个追随着自己心愿而去做事的机会,已经是天赐的恩德。
宋萚踉踉跄跄地逃出水牢,被药水浸泡了三天的双腿已是绵软乏力,就连走起路来都是强支撑着骨头,这样他无法用起轻功,也跑不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挪着腿,向公主府赶去。
路上他听说,公主府忽起大火,灼烧得极旺——赵幸还是起了杀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执拗地走去,承担着双腿残废,被逐出暗卫队的风险,或许火势早已湮灭,或许赵瑾早已被救出,又或许,她已经死了……但他还是要去见她。
他想着,自己曾经答应过会一直陪着她。
——就不能食言。
等宋萚一瘸一拐地赶到长公主府时,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炙灼的热气与浓烈的活火包围整个府邸,木材被灼烧的噼啪声仿佛近在耳畔,守卫们提着木桶向火源泼水,云琦哭花了脸,也投入火屋中:“公主!公主还在里面!”
宋萚拉住她,化作一道黑影倏地冲进火中,肌肤被烧焦的疼痛在一瞬间袭来,他死死护着怀中的昏迷的赵瑾,木柱携着熊熊烈火倒下,他只用手臂挡住,生生震伤手臂筋脉,不留神间那火舔上他的脸,留下烧伤的焦肉。
双腿不便,出了火海后他几乎瞬间便跪倒在地上。忽然闯进来的云琦看到这幅场景,双眼含泪,大吼道:“景王向来视公主为眼中钉,她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你们一手所赐!现在假惺惺地来救她,你们卑鄙无耻!”云琦猛地推开沉默迟疑的宋萚,将赵瑾背到自己瘦弱的背上。
宋萚怔了一下,感受到原在怀中人的重量消失,她抿了抿唇,回头看了他一眼,深深地道:“阿狗,不要再出现了。”
宋萚:“……你,认出我了?”
泪珠滑下她的脸,拖着昏迷的赵瑾交给太医救治。
她怎会认不出他呢。
无论是宋萚还是阿狗,能让赵瑾神魂颠倒,抛弃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作为赵瑾贴身的侍女,云琦是最了解赵瑾的人,她为何喜欢上一个傻子,她为何拿起长枪带着玄甲兵出征,她为何被刺入淬毒的剑……
她又岂会不知。
可赵瑾所爱的阿狗,不过是宋萚千千万万假面中的一张,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众多面具下的真正的自己是何模样。
有人影逐渐从坍塌的殿内走出来,所有人刚要围上去看他们的殿下是否安好,却先睇见那狼狈的玄衣男子的脸。
那张脸被火焰灼伤,一边脸颊被烧焦溃烂,深可见骨,叫人目不忍视。
侍兵一拥而上,有人在喊:“快来人!来人啊!抓刺客!有人在长公主府纵火!”
只见被施一针的赵瑾痛苦地睁开眼睛,一瞬间抓上了她的手腕。
她力气用的那样大,顷刻间就在一片素白中抓出了一片红痕。
赵瑾费力地道:“都住手!”
一时间画面静止,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幕。
火势摇曳,犹如盛开的红莲。赵瑾踉跄着站起身,向他走过去:“……你不是说,要给我礼物吗?”
她一边走,泪水便决堤而出:“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
宋萚右手覆住重伤的半张脸,低着头,似是畏惧地退后了一步。
早已痴傻的赵瑾本是懵懵懂懂的,刚刚向他伸出手,心里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却猛然顿住。
甚至来不及反应,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祈求,熟悉的挽留,作为公主的最后的尊严,都在这个男人身上消耗殆尽的……那个曾经的画面。
她也是这样,再明知毫无可能的情况下,偏要执拗地向他伸出手,哪怕身后杀伐罪恶如红莲业火。
就如同此刻的赤焰。
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伤如真般刺入了她的脑海,她的身体仿佛瞬间被炽热的火焰灼烧。不,不是火焰,是刀枪剑雨,随便撕碎了她。
分明周身被火焰灼烧得难耐,她却如入冰窟。双腿瞬间被卸下了所有力气,只有嘴唇发颤:“宋……萚?”
当一个傻子固然是幸福的,尤其是遍体鳞伤的傻子。赵瑾原以为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永远躲在这个名为保护壳的地穴中,终不见天日,不见天日,自然也不见世间丑态。
也不见他。
宋萚。
此时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心尖上便油然而生了一股强烈的恐惧,冰冷又尖锐,像一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地捅入心脏,可她不会死,只要他还在一天,这个钝刀便永远不会停下来。
于是赵瑾再次昏了过去。
云琦扶住她的身体,死死地咬紧牙齿,宋萚一脚踏上半空枝头,转眼不见了踪影。
云琦转头又对呆愣住的士兵们怒道:“赵幸贴身侍卫宋萚,此次纵火的罪魁祸首,此人还在前几日三番五次地潜入公主府,其心可诛!烦劳各位抓住宋萚,还我们公主一个交代!”
“是!”
于是皇宫内外全员捕抓宋萚。
妄图谋杀皇女的罪名十恶不赦,短短一夜时间,宋萚便由景王暗卫长的身份跌落为通缉犯。
火不是他放的,可赵幸不会说到底是谁,因他出水牢的瞬间便已答应做这个替罪羊,这是他对赵幸的承诺,亦是最后一次报恩。
他报恩报了太多年,早已把自己报成了一个没有血肉的怪物。
如此……便也够了。
全京城到处都被张挂了通缉令的赵幸,没人知道他是怎样在这样的天网恢恢中逃下来的,还能不动神色地借着胆子找回赵瑾长公主府的寝殿。
她正端坐在床铺上,白色轻纱笼在身上,柔弱又单薄。
轻微的脚步声在她床边停下来。
赵瑾看向周身满是伤痕的玄衣男子,他的半张脸都被一面银色面具掩住。
她冷声道:“宋萚,你真是本公主见过胆子最大的人,我佩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真心话,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如此失控。
宋萚站在不被灯光所照亮的暗处,想轻踏出一步,却没有,又收回了脚,低声道:“赵幸快要逼宫了。”
对方一蹙眉:“你说什么?”
“赵幸他,手下都是你的玄甲军,有这样的一支军队,想逼宫根本不需要踌躇。”宋萚道,“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朝……”
“闭嘴。”
幽幽烛火映照赵瑾的脸颊,在这样炽热又柔和的光下,她慢慢地挑起了灯花。
周遭瞬间明亮。
宋萚舔了舔嘴唇:“……外界不知道你已经清醒,如果想阻止他,就重新把军队拿回手里吧。”
“你说的轻松。”赵瑾吊儿郎当地晃荡着双腿,漫不经心地笑道,“虎符和人心,我都没有,就算我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拼命和他们证明,我没疯,我只是病了,现在我的病已经好了——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他们只恨不得她一直病着罢了。
她只能这样终于囚禁在一方殿宇中,永不能见天日。
宋萚意料之中地沉默。
她却觉得很好笑:“宋萚,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贱,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你这里,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孽缘啊?”
早知道若是他不想说话,就是八竿子打不出屁的人,她也不再执拗地求一个回复,自顾自道:“你知道的,我是睚眦必报的人。”
宋萚道:“……你可以将所有的怒火发泄于我,我来补偿你。”
“这话我听腻了。”赵瑾笑了,娇艳的花顷刻间也苦成了枯草,她感到又好笑又委屈,“阿狗曾经也这样说过,可他什么都没补给我。”
她指向自己的后腰:“只不假思索、毫无留恋地捅过我一剑。”
好疼啊。
真的好疼啊。
比战场上无数次生死之隙还要疼。
宋萚握紧双手,他无话可说,最后只道:“你想不想……跟我走?”
她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弯下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哦?”
“赵幸逼宫之后,不会留你的活口。我没有资格,但我……想带你走。”
“走,走哪去?让本公主和你去做什么亡命鸳鸯吗?”赵瑾大笑,她好久没笑的这样畅快过了,说不出的轻松,“奇了怪了,就算是赵幸想让我死,他也是会光明正大地给我安排一个死去的名分,我还是以一个尊贵的公主身份死去。可我跟了你逃命呢,我可不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再在我腰后来一剑——到那时我就连一个墓碑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