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高悬,零星几颗星子坠在夜空中,万籁俱寂。
谢明昭放下笔墨,揉了揉右手手腕。
哑奴咬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写字写多了就会犯疼。
也不知道他的牙是怎么长的。
谢明昭有些恼。
一连几日,她几乎大门不出,一直在书房里处理各种公务。
桌上摊着一份简洁的日程图,密密麻麻全是她近期要完成的工作。
赵卫死后,尸体被大理寺的人抬走,现在还在调查。而跟赵卫有关的人中,偌大一个上京明面上竟然只有锦溪一人。
谢明昭想到那日锦溪对她说的话,眉头蹙得更深。
“奴婢不祈求还能留在公主府,长公主对奴婢很好,奴婢一直心存感激。”
“赵郎他……似乎跟一个府里的下人很熟,他很多次出去喝酒都是跟这个人一起。”
“奴婢不认识这个人,问起来赵卫也总是搪塞。后来有一天他喝醉了,跟奴婢说他有很多很多银子。奴婢怕他出去赌钱,就偷偷跟在他后面。”
“遇到了一个穿着蓝色短衫的男人,看打扮像哪个富贵人家的下人,还是那种能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的那种。”
还记得当时她问了地点,锦溪回答的是“舞风楼”。
舞风楼是个大型酒楼,坐落在上京城最中央最繁华的地界。登上舞风楼楼顶,足以俯瞰整个上京城。
它明面上是个商贾之地,事实上京城里数得上名的官家大族都在里面埋了不少线。
往来人员中,既有文人墨客、寒门子弟,也有达官贵人、显耀之辈。便是她皇兄,也曾多次出入。
大晋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觞,就在舞风楼举办。
这一次的曲水流觞,父皇不知为何没有安排给皇兄,反而让她去组织。这也是她一连几日埋头桌案的原因。
谢明昭抽出旁边公文中最上面的请柬,粗粗翻了翻。
递信的人是礼部尚书张大人的独苗苗,张远。
拿到手的时候,她还误以为下人送错了地方,一度确认了好几遍。
张远就是她一脚踹伤命根的男人,也是礼部尚书后来屡次针对她的原因。
若不是这封请柬上面明明白白的张远二字,她都要忘了这么个人了。
这封请柬送到她手里好几日了,她一直没决定好要不要去。
张远用的是同窗叙旧的由头。
他们年少时曾一起在国子监读书。里面不只是皇子皇女,三品以上的官员孩子基本上也都在,寒门弟子较少。
只是男女有别,所学内容也不一样,再加上她素来顽皮,经常旷课。
事实上,她和这些所谓同窗之间并不相熟。
晚宴的地点刚好在舞风楼,此外关盈也遣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应邀前去。
关盈是她的手帕交,也是大理寺卿之女。两人年幼相识,之后又一起在国子监读书。
每次她偷懒迟到、走神耍滑都是关盈替她打掩护。
而且,关盈刚出生便和她的皇兄谢明安定下了婚约,这也让她们的关系更加亲密。
至于张远,当时就是对关盈动了坏心思。
谢明昭知道后,当即上去和人打了一架,就此被礼部尚书一家记恨上。
没成想,这个后来再也没见过面的张远,竟然会邀请她和关盈一起参加宴会。
谢明昭在脑中盘算了片刻,执笔给关盈回信,吩咐椿瑢送过去。
“后日中午去舞风楼。”
-
舞风楼内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谢明昭提裙走下马车,迎着阳光打量了片刻。
周围一片热闹,摊贩走卒挤在一起,称得上国泰民安的好景象。
谢明昭面无表情,一步步往台阶上走。
关盈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看到她出现立马笑了起来,提裙朝她走来。
关盈的母亲是江南女子,生的温婉柔美,关盈也像极了她的母亲。
温温柔柔的。
“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到底是在外面,不宜行大礼,却也不能不行礼。
关盈欠了欠身,张嘴唤了声长公主殿下。
谢明昭牵过关盈的手,小声私语,“盈姐姐,你就别调侃我了。”
这已经成为两人每次见面的必备环节了。
她被册封为长公主后,大理寺卿曾多次直接斥责关盈对她不敬,仅仅是因为没有行礼。
关盈对她父亲早就不满,也懒得解释,每次两人都会装模作样一番。
倒也有趣。
谢明昭没睡醒,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挽着关盈的胳膊往里面走。
“手腕怎么回事?受伤了?”关盈眼尖,一眼就看到她绯红的襦裙下洁白的棉带。
谢明昭脚步一顿,困意瞬间消散了。
坏了,忘记这茬了。
关盈是一个堪比椿瑢的存在,在关系到她的身体健康的时候。
谢明昭脑筋迅速转动,思索了一圈最后还是败在她固执的凝视中。
只能实话实说,“前几日不是收了个奴隶吗,被他咬了一口。”
眼看着关盈的脸色变得更差,谢明昭心里叫苦,打了个哈哈,“我已经教训他了,不听话的话再打几顿就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她往包厢里走。
“奴隶?你是真这么想的?”关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谢明昭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不然还怎么想。”谢明昭偏头,不肯和她对视。
“满满,”关盈扯了她一下,两人都停下脚步。
“出府我用的理由就是张远邀请的宴会,不然我根本出不了家门一步。但是我不是为了他的宴会来的,满满。”关盈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即便你一直在控制谣言的流传,即便确实如你所想目前只在几个高品大官的家中传播,但是你怎么能保证以后还如你所想呢?”关盈没有直接点明,仍字字句句扎在谢明昭的心上。
她还是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就跟之前她用无数理由逃课一样。
“这个法子可能危险,但最有效果。”谢明昭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关盈,和她眼中的担忧对上,“盈姐姐,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
“我的婚姻,得由我说了算。”
关盈抿了抿唇,数次张口又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苦笑一声,是啊,谁不想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呢。
她莞尔一笑,上前一步,用力抱住谢明昭。
“满满,如果有我能帮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谢明昭咬了咬唇,用力点头。
-
一推开包厢门,吵闹声如流水般包裹过来。
看到谢明昭,众人惊讶了一瞬,纷纷安静下来,起身行礼。
谢明昭环视一圈,让他们起身。
没想到,张远的号召力还是可以的,国子监里的同学来了大半部分。
“多谢殿下赏光。”
落座后,张远立刻举杯,朝着她敬酒。
其他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的方向。
谢明昭弯唇,接过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无声点头。
张远脸色涨红,犹犹豫豫迟疑很久,却转头朝着关盈道歉,说的是年少时对她多有不敬的事。
关盈从进屋后就一直安静吃饭,喝了大半杯茶,对张远突如其来的忏悔既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就把他放在旁边晾着。
谢明昭抿了口酒,看来是要砍平之前的矛盾,说出新的请求了。
官家的讨论,她再熟悉不过。
晾了许久,关盈笑意盈盈地开口,“没关系,你也付出了一些身体伤害。”
谢明昭险些笑出声来。
当年她虽然狠狠踢了一脚,但太医救助及时,事实上并无大碍。否则礼部尚书恐怕要日日在皇宫前哭诉了。
张远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却又生生忍住没有发泄出来。
看来想找她帮忙的事不是个简单的包袱。
谢明昭弯唇,就这么安心等他开口。
来回几次你来我往后,她终于勉强看明白张远的目的了。
为的就是很快要开始的曲水流觞。
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张远越说越起劲,言辞激烈表示自己对曲水流觞的重视,对青年才子的仰慕。
谢明昭舔了舔唇,抿掉上面的酒液,笑着打断他,“张公子,仕途对别人困难,对你还不简单吗?想必张大人是很愿意的,怎么能让你屈就一个小小的曲水流觞呢?”
父皇在位后不久,曲水流觞便从书生们自发组织的玩乐游戏变成了一项定期举行的仪式,也逐渐开始出现买官卖官的风气。
太子曾多次试探,想要把这股不正之风砍掉,却总是无功而返。
暗藏在曲水流觞之下的利益往来盘根错节,其中阻挠甚多。
而现在,父皇突然吩咐她安排这件事,东宫不便插手,恐怕也打了这些显赫大族一个措手不及。
谢明昭注意到张远脸上尴尬一闪而过,他纠结了好一会儿,似乎再无其他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殿下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我自己。”
“那是?”谢明昭做洗耳恭听状。
“我前段日子认了个妹妹,她有个哥哥多年考试不中,实在没有门路了便托我帮帮忙。这不,我哪有这本事啊,还得仰仗公主殿下。”张远紧张地搓了搓手,不停喝酒。
谢明昭心底冷笑一声。
什么认的妹妹,怕不是个情妹妹。
也不知道张大人怎么养得孩子,那般精明的一个礼部尚书,竟然出来这么一个蠢笨的儿子。
甚至于……
“张大人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哪敢让我爹知道。”
谢明昭弯了弯唇,眼底笑意渐起。
真是瞌睡的时候来送枕头了,她正不知道该怎么试探礼部尚书呢。
谢明昭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笑着和张远碰杯。
他摸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几次张口又不敢问出来,只能悻悻举杯喝尽。
包厢内歌舞升平,谢明昭神色倦倦,关盈因为有门禁已经提前离开了。
酒液混杂着脂粉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台下唱戏的台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谢明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杯,有些倦怠地起身。
包厢内安静了片刻。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
什么重叙同窗之情,恐怕他们都是被自己爹娘耳提面命叫过来的,一个个看她时犹如过街老鼠。
谢明昭放下酒杯,金乌西沉,不知不觉竟至傍晚。
她今天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只能先离开了。
她将将起身,包厢门忽然敲响。
椿瑢的声音飘进屋内。
“殿下,哑奴晕倒了。”
无需回头,谢明昭都能感受到徘徊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快步走向门口,推开,侧身出去,露出小半块门缝。
足够让声音飘散进去。
“哑奴突然晕倒了,府医已经赶去了。因为他身份特殊,特意派了下人过来知会公主一声。不知您?”椿瑢表情焦急,声音迫切,音量都抬高了不少。
谢明昭沉吟片刻,接着转身朝包厢内紧盯着她的一众同窗辞别。
“府里有个不省心的奴隶,本宫要回去看看。”
他们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恭送,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似乎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谢明昭弯了弯唇,若有若无地看了眼张远,接着啪的一声关上房门。
舞风楼外。
她径直爬上马车,有些昏暗的车厢内,谢明昭终于松了口气。
“来的真及时,椿瑢。”
喘过气来,谢明昭面带微笑,笑眯眯地夸了椿瑢一句。
表演自然,足够骗那些人了。
想必很快,满京城都会流传长公主最近偏宠一个奴隶,晕倒了都要亲自回去照看。
“主人主人,还有奴婢。”随着轻快的声音落下,长离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车厢内,“奴婢找到那个有可能刺杀赵卫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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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徐徐驶向长公主府,车轮轱辘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一圈荡着一圈,飘向远处。
听完长离的描述,谢明昭微微颤了颤眼睫。
今日中午舞风楼外一家卖板栗酥的摊贩老板跟当时在公主府前看热闹的一个百姓长的一模一样,虽然他改变了肤色,也做了各种细微的伪装,但还是被长离一眼看穿。
人走路的习惯短时间内是不会变的,步频、力道等等。
为了降低失误,长离还特意跟着他走了小半天,终于确定两人实为一人。
而且,这个摊贩又一次乔装后去了礼部尚书的府邸。
谢明昭只觉得额头一阵阵刺痛。
如果安插并杀死赵卫的人确实是礼部尚书,这个张大人就有些过于危险了。
不过,动机呢。
谢明昭苦思良久,仍然没有判断出合适的理由。
马车晃了一下,接着缓缓停下。
“殿下,公主府到了。”
她也该去看看她驯养了几日的奴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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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