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门缓缓打开,群臣依着顺序进去。
太子与裴渡舟立于左右方,中间的龙椅挂着一层挡风的帷幔,从微动的影子能看到里面有人躺在那。
殿门紧闭,剧烈的咳嗽声从上方响起,声音听起来像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将死之人,无力又嘶哑。
太监福来等咳嗽声过去后,拿起准备好的圣旨宣读旨意。
这是惯例了,皇帝身体愈来愈差,这一年的朝会,连话都很少说,只安静地听着大臣上奏。
赞同或是反对会让福来表明。
之前有刚加入太子一党的末流官吏不解,大着胆子询问引荐他的官员,太子为何不动些手脚?
官员当即便呵斥他,在其战战兢兢表忠心的时候,才低声警告他,皇宫禁卫无数,除了守护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外,还有御前的千牛卫与驻守城门的监门卫。
金吾卫人数有多少绝大多数官员都知晓,且武功除了领头的大将军还比较看的过眼外,剩下的大多良萎不齐,办事也一般,贯会偷懒耍滑,见风使舵。
本朝皇帝并不看重金吾卫,多是表面功夫。要不是他们之前甚得先帝圣心,皇帝早撤了这队禁军。
而御前的千牛卫则不同,他们很少现于人前,很多官位低一些的人都不知道其存在。
千牛卫只对皇帝本人忠心,武功极为高强,最为神秘,萧朝千年来有许多想要刺杀皇帝却被他们制服的事例,在这种府兵面前对皇帝动手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要是没有这些禁军,和病弱将死的皇帝,已经用荣华富贵收买了一些州府六亲不认的将领的太子哪还会等到如今,早就杀进宫里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退位戏码了。
……
江令薇这次依然是与江意行等人站在一起,是一个中间位置,视野还行。
福来宣读旨意的语速适中,加上内容也多,一时还没有读到具体的封赏,还处于赞扬将士们勇猛无双的阶段。
江令薇凭着自己娇小的身形,不动声色往中间的位置看去,那里坐着萧朝的主人,她名义上的父亲。
她能看到浅黄的帷幔后有一双手,就着宫人呈来的茶水把一颗漆黑的丹丸吃了下去。
吞咽的时候,手背上的皮都拱了起来,像正在脱皮的大树,干巴巴的树皮耷拉在树身上,要落不落。
树可以脱皮,周而复始。人脱了还能活吗?
江令薇阖下眸子,关于朝堂上的局势裴渡舟和她说过一次,但皇帝的事情却没怎么提及,只说太子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
隐隐的,她觉得皇帝脱了皮也能活,跟自然换皮的大树一样,蜕掉已经被病虫侵害的树皮,重新恢复生长。
毕竟,裴渡舟公然与太子作对已久,他自己又是皇帝信重的臣子,若是皇帝真这么老死了,那他不就完了吗?
世上会有人眼看着自己玩蛋吗?
江令薇觉得永远不会有。
旨意宣读过半,关于大军的封赏一字一句地盘旋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中。
玄武将军嘉赏最多,但本人已经是武官中最高的职位了,因此多是以金银犒赏。
主要是破例提拔了其侄子景元为千牛卫中郎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应是念其年幼,要他多历练,日后有玄武将军在,前途总归不可限量。
毕竟,千牛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其余将士们也升官的升官,赐金的赐金,总之犒赏都很合理。
到了江令薇,皇帝果然要封她为郡王,封号都拟好了,也赏了个闲职,日后能够出入朝堂参事。
前头的人都已经磕头谢恩了,江令薇正要跪下,一道清冷的嗓音猝然打断了她的动作,“微臣认为十公主的封赏不妥。”
群臣皆惊,但在见到说话的是谁后又不觉奇怪了。
她抬眸,右前方那道身影挺拔如竹,立在那,比世间万千风景还要吸引人,但此刻吸引她的只有他近乎冷厉的话语。
他道:“漠北之战,公主非主功,全靠玄武将军英勇。郡王之位非同小可,据微臣所知,公主除了武艺出众,其余方面并未有任何出彩之处。本朝三位郡王,皆是办了实事,于社稷有功,才能承此位。微臣认为,十公主现在担不起郡王之位,望陛下三思。”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太子本来准备好阻挠江令薇封郡王的话也胎死腹中,他看不惯她,自然要阻止。就算不成功也没事,给人添堵,让别人的心七上八下的多有意思啊。
但裴渡舟竟然先行出言阻止,太子属实是没想到,难道真的是江令薇得罪死了他,要这样处处作对。
不管如何,太子反正乐得看江令薇被针对,于是也上前道:“儿臣认为丞相所言极是,十妹年幼,若是就这般给了郡王之位,只怕七妹她们难免不服,伤了弟妹间的和气。”
七公主被点名,不论心中如何想,面上都只能认同,“儿臣……十妹年纪尚小,相信也等得起。”
有前头的人打样,很快,反对的声音便如潮水般响起,有昨晚奚落江令薇的兵部尚书李德,也有太子的舅舅周太师。
总之,太子一党的臣子纷纷出言上奏。
这等场面在以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裴渡舟和太子就不会有意见相合的时候,为了避免被裴渡舟记恨,这些效忠太子的臣子是万万不敢出言的。
已经领旨谢恩的玄武将军等人低眉顺眼地立在朝臣中,心中感慨的同时死死拉住满脸不忿的景元,生怕他跳起来去为江令薇说话。
他们来得有些迟,并未见到江令薇在殿外被为难的那一幕。
就眼下看来,将军认为江令薇得罪了朝中最具权势的两人——太子和裴丞相。日后的日子必定水深火热,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微言轻,就只能任人宰割。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集中在江令薇身上,大多是出于看乐子的心态,欣赏一朝公主的难堪。
江令薇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满心质问,直直地望向前方的朱紫身影。那些朝臣的贬低之语,在她看来都抵不过他那句“担不起郡王之位”。
是他筹谋一切,将她送去漠北,到头来,一句轻飘飘地担不起,就什么都没了,那她待了三个月有什么作用?
到底是因为什么?
有功为什么不争,有赏为什么不要?
有人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江意行撩开衣袍,对着皇帝跪了下去,“恳请父皇三思啊!十妹已经成年出宫开府了,众位大人翻来覆去一句年纪尚小,儿臣属实不能认同。
漠北匈奴有名的凶残,听闻十妹在军中还受了伤,若是贪生怕死,只顾着挂个名分去混功劳,根本就不会受伤,裴丞相说的于社稷有功,这难道还没有功劳,要做到何种地步才算有功!”
江意行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金銮殿中,反驳了所有朝臣的话,包括太子与裴渡舟。
有理有据,寻不到一丝错处。
太子一党的臣子也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确实无话可说。
郡王之位其实只是一个名分,说非同小可完全是在夸大。
而且三位郡王之中的四皇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实事,所有人都清楚,四皇子是靠着生母的关系,才捞来一个郡王的位置。
封亲王的时候,用这样于社稷无功的理由来阻拦还算能说得过去。
但只是权力很小的郡王,属实没什么反对的理由,所以只能拿年龄说事。
太子悠悠地瞄了眼裴渡舟,想看看他这个率先反驳的人会如何应对。
裴渡舟微侧过身,视线落在跪着的江意行身上,同时也扫了旁边的江令薇一眼。
两人的目光再一次隔着百位朝臣交汇。
那双狭长的瑞凤眼里不含一丝情感,反而是明晃晃的厌恶。
她立刻意识到他仍是在做戏,为了成为死对头。
可……她不明白。
到手的郡王为什么不要?
做戏不能日后做么?
她攥紧手心,心中的不解与质问未曾遮掩,涌到眼眶里,随着一眨眼的功夫,圆润的杏眸变红了。
他眸子微眯,视线很快就移开,似是多看一眼都令人生厌。
两人的对视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每个人都面色各异。
江令薇缓缓垂下眸子,耷拉着,通红的眼眶含着泪水,在睫毛的翕动下带出了一滴又一滴。
不服,哭泣,又因为事关自己封赏不好出言,面对权势大的人也不敢出言……
种种情绪,都很到位。
但她自身演戏的功夫并不是多么炉火纯青,所以多数时候只会哭泣。
现在有这样精湛的表现,原因可以说只有一个——她是真的想要郡王之位。
眼角余光里的那道身影依旧挺拔,声音也仍然清冷,“十公主虽已经成年,但微臣认为,她还是担不起郡王的位子,陛下三思。”
这句话对江意行之前的质问并未回应,只是一句担不起,连找个借口都不愿意,嫌恶的态度十分明显。
仿佛在说:“就是不喜欢你,看不惯你,你又能如何?”
百官看着当下的发展,大多惊得目瞪口呆。
裴丞相这是装都不装了,直直略过五皇子的质问,将担不起三字刻死在十公主身上。
再联想到殿外的那些羞辱之语,当众说她担不起郡王之位,先前又直言要她去学女则女训,这……
若说先前不少朝臣对两人关系还持有怀疑态度,那么到了现在,全部化为灰烬,烟消云散。
连太子也彻底打消了疑虑,甚至第一次觉得裴渡舟还有些可取之处,至少对江令薇这种装腔作势的货色是看得明白的。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江令薇与裴渡舟是所图甚大,还在演戏。
但是仔细想想,裴渡舟捧一个人,能将无人知晓的她捧去所有人都想争的漠北。
阻碍贬低一个人,也能将所有人都认为郡王之位势在必得的她摔进泥沼里。
这样的手段,没有生死之交的话,谁会放心?
裴渡舟皇城司指挥使出身,武功极好,会与江令薇有生死上的交情吗?完全不可能。
就算有,那也必定是裴渡舟救江令薇。但还是那句话,能救你,自然也能杀你。
所以,即使两人私下里有关系,但长久之下,谁会对一个变脸极快的人放心?
与大权在握的裴渡舟相比,江令薇就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蚂蚁自然会害怕,两人关系也会逐渐破裂。
若是暗中没来往,那就更简单了,江令薇怎么可能斗得过裴渡舟。
一个是被他母妃关了十多年的废物公主,一个是二十七岁的丞相,两人差了十岁。差的东西除了年龄多了去了。
江令薇拿什么斗?必然是横死街头的下场,白白帮自己除掉一位皇子,太子简直巴不得,越想越愉悦。
裴渡舟长身玉立,静等着皇帝回复。江意行也是一样,仍旧跪在那处,将兄妹情深演到了极致。
江令薇耳朵里全是他那句担不起,像魔音般刺耳。
“有理,那就依裴爱卿所言,小十且再历练历练。来人,赐一柄护身的长剑,既然在漠北受了伤,那便赐你此剑,护你身侧,算是父皇的一点心意。”
久未出声的皇帝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似乎是在压抑着咳嗽。
太子一听这半死不活的声音,心里越发满意,甚至还盼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早点死,给他腾位。一把年纪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早点投胎。
“父皇!”江意行还要再说话。
“小十。”皇帝无视了江意行,唤了一句江令薇,是提醒也是敲打。
服也好,不服也罢,都要接旨。也必须接旨。
在所有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注视下,江令薇闭了闭眼。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尝到强烈的不甘滋味。
比吃不到肉更加浓烈的情绪。
他,果真是最好的老师,言传身教。
“……儿臣接旨。”江令薇缓缓跪下,地面铺着冰冷的金砖,丝丝凉意如蛇,争先恐后地往她身体里钻。
身冷,心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