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江令薇迷蒙地站在床前,任由裴渡舟的大手在她腰间与头顶穿梭,为她穿衣束发。
起初她也拒绝过一两次,认为实在没有必要,但他不听。
推辞了一两句后,他便用那双狭长的瑞凤眼定定瞧着她,琥珀色的眼珠看起来透亮无比,却总能给人一种顷刻间吞噬所有的感觉。
在那样地注视下,她再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的手法迅速又不失细心,都是在这两年练出来的。虽然刚开始的时候经常把她头发弄得一团糟,还非得逼她昧着良心说好看。
神思恍惚间,唇瓣被人重重吮吸了一口,她吃痛睁开眼,罪魁祸首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现在不方便做。”她以为他有了**。
裴渡舟意味不明地冷笑,在她不解地注视下,双手猛然一拉她腰间的束带,将人带至身前,“做?你脑袋里成天装着什么,我是色中饿鬼不成?”
挺像的,他总结得很到位。
“一点点吧。”她难得委婉,说大实话他又要生气,这是她从过去相处的经验中得到的惨痛教训。
“诽谤老师,你真是好样的。”他咬牙掐了掐她腰间的软肉。
他的力道不大,根本不疼,也让她有了更多勇气。与他私下相处的时候,她一向直来直去。
即使如此,她还是抿了抿唇,难得犹豫起来。
“有话就说。”他自认为自己很是开明,什么话都能听一两句。
“你是老师,但我也没诽谤,你就是色……”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室内温度变低了,她拉紧微敞开的领口,道:“……色中饿鬼,你敢做自然不能怕别人说呀,是吧?”
“……”
那种熟悉的滞闷感又来了,化作空气,丝丝缕缕地往她口鼻里钻。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犹疑着抬眸,便对上他那双仿佛暗含着刀子的眼睛,她立刻改口:“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可以忍着不说,好吗?”
忍着不说?他还要谢她不成!
“不用,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他面上含着一抹微笑,“作为你的老师,自然有一颗容人之心。”
“是吗?”她不太相信,“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了。”以往生气的时候,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自然是真的。”他笑容依旧,连弧度都没变过,但她莫名觉得他的笑容像杀人的利刃,越看越瘆人。
“其实,你虽然是个色中饿鬼,但人很好,像……”她不太安心,还是想夸赞他几句,但思来想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
“像什么?”
“德高望重的好老师。”她嘴里的话绕了半天又绕回老师上面。他确实是个负责的老师,教人很细心,虽然不太好说话。
“越来越会用词了。”他状似不经意地抚上她的面颊,语气却突然一转,像是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的,“讽刺我老是吗?嫌弃了?”
“我没讽刺你,我不是在夸你吗?”她不确定地看着他,然后不知为何脑子一抽,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过,你确实不年轻了。”
“江、令、薇。”他脸色沉了下来,低沉的嗓音中压抑着火气。
“……呃,还好了……”她费力找补着,“其实,老了也有老了的气质嘛,人总会老的,你多有气质啊,年岁渐长,气质越来越棒了,我也会老的,别怕嘛。”
说到后面,她逐渐说服自己,结巴的语气变得理直气壮。
听到这通篇的“老”字,他脸都黑了,“以后在我面前,老和气质这两个词,再说一次,你就不用吃肉了。”
“我不说了!”她立刻急了,“是我不好,你一点都不老,不……你很年轻,是特别棒的年轻人,哪哪都棒,身体也棒!”
他闭了闭眼,下颌线条也紧紧绷着,似是在竭力忍耐什么。
她也不敢贸然碰他,这幅样子放在以往绝对是要训她了,她只能吃力地道着歉,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但他于她有恩,自然怎么都是对的。
“之前给你的那本书,果然没看也没背,过段日子,我亲自抽查,记不住的话,我要你好看。”
他掀开眼皮,面色转为波澜不惊,但与之相反的,是他如琥珀的眼珠,里面有几簇跳动的火光。
他说的是一本罗列了男女容貌的书籍,她略微翻过几页,其中男子容貌占多数,她没兴趣看这些东西,翻过一次就扔到脑后。
“我知道了……”她不情不愿地应着。
之前他明明说过,随便翻翻看就可以。
“面如冠玉,色若春晓……”他强忍着训诫人的冲动背过身,面无表情念着书里的话,“你抓紧背,敢左耳进右耳出的话,我有的是手段让你记住。”
“好……”她无力地靠在床角,有些抗拒看那本书。
他从前要她背的都是一些治国论道的书,记载容貌的书背了有什么用呢。
脚步声渐远,听着侧方响起木柜转动的声音,江令薇知道,他已从暗道出去。
这两年他暗中做了不少准备,譬如在这处公主府的地下挖了一条通往他府邸的暗道,又使了些手段让她开府的时候分到这里。
对此,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书上所言的暗度陈仓,暗中苟且。
然后蓦地被他用力弹了脑袋,说她好的不学尽学坏的,骂自己的也学,好赖不分。
是骂了自己,可形容的很到位。当时她这么回答。
然后,在他越来越黑的面色下,她不敢再说了。
殿门被一阵有规律的笃笃声扣响,江令薇从回忆里退出,踱步过去打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巧的银质面具,飞檐下掌着灯,少隐半低着头,“马车已经备好,时辰将至,殿下可移步府外。主子还命属下以后留在您身边做近侍。”
江令薇自从发现自己选中的侍卫被换了后,已经不在意是谁留在她身边做近侍了,反正她说了也不算。
不过即便心里明白,但她还是有些不愉,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宫门前才被她勉强压下。
近侍不能随行进宫,江令薇从马车上下来,独自沿着打开的含天门往前走。
两侧是三三两两的臣子,时辰尚早,许多重臣都还没到,但一些小官可不敢踩着时辰才来,在宫门未开时便前来等候,到现在才进了宫。
天光微亮,日晷上的晷针影子渐渐清晰,已经到了卯时。
周围的事物从黑暗里现出身来,两只威严的石狮子置于金銮殿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底下的大臣。
江令薇目力极佳,隔着长长的丹墀望向恢宏的金銮殿,两侧的飞檐上装有祈福辟邪的脊兽,往下是密集又美观的斗拱,稳固殿身的檐枋上绘着彩画,沥粉贴金……
每一样物什都尽显天家富贵。
看着周围的一切,江令薇耳旁莫名响起裴渡舟曾说过的话,“成了君主,十二州的一切都将为你所有,你不想拥有吗?”
“我只要能吃饱饭,有肉吃就够了。”当时她这么回答。
听到她的话,他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
现在想来,江令薇觉得,他大概是在笑她的天真。
他要帮她成王,她以前没什么想法,他要她做什么,她就去做。毕竟,他是恩人。
今日是她第一次来金銮殿,昨天包括前十七年她都没有来过,与皇子府以及臣子的府邸万分不同,所有陈设装饰皆是天下最精巧的存在。
此刻,她站在接二连三往前走的朝臣之中,可能是被天光晃了眼,周围人的身形渐渐模糊,只有前方雕梁画栋的宫宇是那般真实,汉白玉的台阶就在身前,祥瑞的铜龟铜鹤伫立在侧方铜座上……
高高在上的天家富贵仿佛也变得触手可及了。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她脑海里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直到现在,她突然发现从前的自己大概真有些天真,吃饱饭、有衣穿、能安稳活着,这些东西太浅了。
随着见过的更多,懂得更多,想要的也就更多。
“十公主安好,微臣见您一直望着前面的石狮子和铜龟仙鹤,是有哪里不明吗?”
有人在跟她说话。
江令薇回过神,身前是一位年迈的长者,面相和善,看官服样式,应该是出自国子监。
她微垂下眼,颇为尴尬地说自己确实不太明白那些陈设的寓意。其实不然,关于宫中的东西,他教得繁琐,她也记得一字不漏。
宫里子嗣多,上书房不是人人都能去,这位十公主怕是没什么文墨。国子监祭酒舒老一想便也明了。
距离上朝时辰还有一会儿,他掌管教学育人的国子监,自然有好为人师的癖好,见此笑呵呵地为江令薇引经据典地解释了一番。
从两人身旁经过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有一些重臣,对这一对“师生”没有过多关注,根本不放在眼里。
倒是有几位□□品小官想要讨江令薇的好,凑上前来铆足劲说了许多恭维的话,说她今日定能得封郡王,以后能一同入朝为陛下分忧,实在是国之幸事。
皇子得封郡王便能上朝参事,领个一官半职。
一般来说,皇帝给人开府后便会封王,像江令薇这种开了府却没有品级的子嗣十分罕见。
不过,多数官员都认为这次早朝她能得封郡王,毕竟身上有军功,而且皇帝只对皇子开府吝啬,一旦有了府邸,封王是顺其自然的事。
江令薇根据裴渡舟教她的那样,用惴惴不安与唯唯诺诺来应对一切。
但小官们丝毫不受阻,态度更加热情。舒祭酒从心底厌烦这些见风使舵的官吏,留下几句托词便走开了。
江令薇也借口上朝要紧,随着舒祭酒的步伐匆忙离去。不想再听这些毫无意思的话。
不过,她低估了这些平日里不得志的官吏,见她性子软弱,根本不肯放过她,像狂热的追捧者一样奉承她。
白玉台阶上,江令薇毫不掩饰面上的慌乱,看起来就像入了狼群的小羊般不适。
身侧路过的官员很多,但大多是私下有派别的人,根本不屑于讨好她,见到她这幅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纷纷嗤笑几声。
时间再一次回到了昨日夜宴,句句奉承像极了为难,各种笑声交错在一起,江令薇心中一派冷然,眼眶却缓缓发红。
金銮殿侧的角落里,皇帝的贴身太监福来静静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被官吏围着的江令薇身上停留了好些时间。
……
如今的皇帝年逾五十,身体每况愈下,半月才上一次朝,一年之前,平常的政事都交给了太子与裴渡舟处理。
太子是国之储君,替父分忧是名正言顺。
但裴渡舟只是一个丞相,却也能跟太子一起处理朝政,当初旨意刚下的时候,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事实上,朝堂之中太子想要做什么,裴渡舟就必定会出言反对,这样的场面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基于这样,太子格外厌恶裴渡舟,对着他举荐的江令薇也是厌屋及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不,刚进宫门,太子便瞧见一堆名不见经传的官吏对着江令薇极尽阿谀谄媚。
他瞬间气不打一处来,没有理会一侧的七公主,大步上前讽刺道:“这不是十妹妹吗?怎么,刚回京便认识这么多大臣,看来传言有误,什么一直在深宫未曾见过他人,十妹妹也太会掩人耳目了。”
之前还在疯狂夸赞江令薇的官吏们意识到来者是谁,瞬间像被人扼住喉咙的鸡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江令薇无措地抬起头,“二哥——”
“是不是又要说本宫冤枉你了?”太子扬唇冷嗤,他掸了掸身上的储君朝服,“冤不冤枉的先不论,这是在金銮殿前,为国为民的地方,本宫先是太子,再是你二哥,十妹妹可不要喊错了称呼。”
江令薇心知太子是有意提醒自己与他的身份差距,声音瞬时变得慌乱,“是我犯了忌讳,请太子殿下责罚。”
“十妹妹又说错话了不是,你可是有军功在身,谁敢罚你呢?”太子边说,边死死瞪着刚才讨好她的官吏,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些人已经死了千万次了。
事实上,等朝会过后,这些官吏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们官职太低,除了所有官员必须参加的朝会之外,像昨天的迎接大军回朝,以及晚上的宴席,亦或是其他的活动,都是没资格出席的。
也因此,可能是忘了分寸,让太子瞧见他们讨好江令薇,以后日子不必说,定会越过越艰难。
官吏们也明白这一点,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江令薇偏头快速擦掉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回道:“让太子殿下不悦,是我的过错。殿下既是储君,又是兄长,我便是被责罚也是心甘情愿。”
太子嗤笑一声,他凑到江令薇耳边低声道:“你装给谁看呢?”
听到这种直白的话语,江令薇有些心痒,如果可以,她也想不加任何修饰的回过去:装给所有人看。
但这种话她也只是心里想想便罢了。
太子直起身,便见她刚擦过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周围很安静,几名□□品官吏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一时只闻江令薇默默抽泣的声音。
太子不耐地皱着眉,哭哭哭,聒噪的要命!母后说得没错,这些出身卑贱的皇子,都是一样的上不得台面,奴颜婢膝,跟这种人计较真是丢份!
“装腔作势!”太子冷哼着甩过衣袍,背着手拾级而上。
你才装腔作势呢,江令薇在心里默默回答。
官吏们见太子走了,立刻小声地朝着江令薇求了几句情,叫她千万记得他们。
其中一人说完后明显还想说些什么,被另一人暗中提醒后才止住话头,几个人对视一眼,暂且不论心中怎么想,纷纷拱手匆忙地告辞。
江令薇只觉得他们聒噪得很。
她慢慢地擦着通红的眼睛,掌心的帕子已经浸湿透了。异于常人的能哭。
说起来,哭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而且可以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
跟旁人需要情感的刺激不同,她只要想流泪,眼皮一碰就能办到,无论是面对裴渡舟还是其余所有人,都是这样。
难过与悲痛似乎与她无关。眼泪能表达情绪,但她的眼泪就只是眼泪。
裴渡舟经常要她不能把自己当一个禽兽,要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喜怒哀乐通通在他面前展现出来,而且便是禽兽也有情绪。
可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明明就有情绪,吃到肉的满足,被他打倒时的害怕……
这难道不是情绪吗?
裴渡舟却说那不算,他要她大哭,大笑,大怒,大喜……要明明白白,不含一丝虚假地表露出来。
她应下,然后要他做个示范,他只要教了,她能学好的。以往都是这样。
他忽然沉默了,默然良久后对她说:“情绪是天生的能力,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没病。
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他的话真是奇怪。
……
眼前忽的递来一方帕子,打断了江令薇的思绪,“十公主,这是我们殿下送您的。”
说话的人是七公主近侍青木,江令薇似有所感,抬眸往台阶上望去。
七公主正快步往太子那边走,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七公主回眸一看,然后,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扬唇一笑。
与江令薇过于精致柔弱的容貌体态不同,七公主眉目清秀,身上流转着一股恬淡的气质,好比御花园里默默衬托繁花姿态的绿叶,在花瓣下迎风摇曳,不争不抢。
皇家也有甘做绿叶的人么?江令薇想。
七公主似乎只是随意一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碎步往候在殿前的太子走去。
江令薇做出感激的模样接过帕子,眼底的眸光却依旧冷漠。
至少,真正的绿叶不会跟繁花暗地里对着干。排除红白脸做戏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绿叶也所图甚大这一项了。
不过,她倒是不觉得奇怪,荣华富贵,无上权力,人都会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