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僵持许久,谁也不曾先言语,唯恐落了下风。
直到烛心燃尽,烛光尽灭,仅剩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洒在二人脸上。
褚青唤下巴被攥得有些酸痛,却不愿退步,依旧死死等着面前人开口。
借着月光,望着面前人执着倔强的双眸,荀哉风心念一动,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转身看向窗外,忽地说道,“大约五六年前,我熬过一只鹰。”
被放开的有些突然,褚青唤略感茫然,靠着墙壁,不住地揉着双手手腕和下颚。
听闻此话,她瞟了荀哉风一眼,心里感到些许纳闷,“大人想说什么?”
怎地说起熬鹰?此人好生莫名其妙。
荀哉风似是学她,也不回应,只侧首垂眸看她,“你的眼睛,很像那只鹰。”
褚青唤揉手腕的动作戛然而止,身躯僵直一瞬,随后缓慢地抬头抬眼,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进了阴影区,掩住了面上神情,“怎地?大人拿鹰喻我,是也想要驯服我?”
随着褚青唤动作,此刻二人距离相较方才,似是更近了些。
女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幽兰香似乎又随着呼吸钻进了他的脑中,黑暗中,荀哉风轻笑一声,“如若我说是呢?”
“那大人的算盘怕是打错了”褚青唤越过荀哉风,倚在窗前,“小女子虽不是什么名家大士,却也自幼饱读诗书,受母父教诲,宁折,不弯。”
身后久久无声。
褚青唤手搭在窗沿,望着月色,神情平静,但心中已感焦急。
此人身负太多秘密,言语又毫无逻辑,留在此人身边,不是优选。待谜底浮现,她需得借机逃离才是。
短短一刻钟,褚青唤已将其中利弊想清,做好最坏打算,身后却骤然响起声音,“你方才所说助我查案,我许了。”
“诶?”未曾料到是此回答,褚青唤惊诧转身,还欲说些什么,却只看见一道即将出门的背影。
荀哉风推开屋门,临走前驻足侧首道,“那只鹰,我最后放走了。”
褚青唤眼睁睁地看着荀哉风的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待人彻底消失不见,她直愣愣地走过去将屋门合上,转身靠在上面,头微仰,搭在缝隙上,嘴里小声道,“从未见过此般故弄玄虚之人……还有,他方才是在耍酷吗?”
次日一早,褚青唤被敲门声吵醒。
她揉捏眉心,阖眼坐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昨夜想了近乎半宿,直至天泛亮光才浅浅入眠,眼睛一时酸胀,好在头脑还算清明。
丁七见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开门,还以为是那狡猾女子又溜走了,正欲禀报时,眼前门却乍然打开了。
他看着面前女子,咽了口唾液,左手抬起指向女子面庞,细看之下,指尖还略微颤动,“你这眼睛,怎地这般肿胀?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似得。”
褚青唤抬手遮住双眼,不欲多言,“只是昨夜睡得不好罢了,劳烦你帮我拿个熟鸡蛋过来,多谢。”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笑声,“睡得不好?”荀哉风走到褚青唤面前,用折扇挑起她下巴,透过指尖缝隙瞄见一二,“丁七,速去给桓姑娘拿个鸡蛋过来,若是耽误了时辰,拿你是问。”
“是!大人!”丁七一溜烟跑走了。
支走了丁七,荀哉风拨开褚青唤的手。
猛然照到阳光,她下意识眯起眼睛,倒衬得更像两颗圆滚滚的核桃了。
“你这是想了我多久,才把自己弄到这般境地?”上下左右来回将褚青唤看了一圈,荀哉风笑眯眯的调戏道,神情却又好似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褚青唤微微撇嘴,瞪了他一眼,只管心中腹诽,未曾言语。
因为这个小插曲,导致他们晚了近半个时辰才出门,一路上,褚青唤的耳根都快被荀哉风念叨出茧,直到见了那认罪书,他才敛起笑容,神色凝重。
快速读了一遍罪状书,荀哉风眉头愈蹙愈紧,眉宇间凝聚齐一股怒气,他重重将其拍在书案上,指尖泛白,似是要将这认罪书扣出个洞来。
褚青唤瞳仁悄然转了转,上前一步,将手搭在荀哉风骨节分明的大手上,用力拽了两下,却未能将他的手拽起。
见状,她手依旧搭在荀哉风手上未动,向前微微倾身,侧首探头望向荀哉风,“大人?”
荀哉风闻声垂眸,心中怒气在望见那双清澈瞳孔时,不知为何消了几分。
他想不明白缘由,所幸不去细想,收回目光,将手从褚青唤指下抽了出来,甩袖背手站立于一旁。
褚青唤见他默许,便拿起罪状书,从头至尾,细细通阅一番。
上头大致记载这前任郡尉肖盛,将那印信手本偷带回家中,以油纸覆印于上,瞄下篆文,伪造制成假印信,用以诓骗钱财。本是判其杖一百,流放千里,后又从其家中翻出银钱万两,翻刻假印一枚,因而重判处肖盛斩刑。
但看至今为止,都不曾行刑,约莫应是那肖盛拒不认罪,才会拖延至今。
褚青唤侧瞟一眼面色沉重的荀哉风,复又垂首,继续思忖。
如若说她之前还略有怀疑,那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面前这人此行目的就是为了这肖盛而来。
这人方才如此气愤,应是和她想到一处去了——这罪状书上的罪名应是随意编排出的,想必为了让肖盛认罪,用了不少酷刑。
此般说来,这肖盛倒也是个硬骨头,如若同这新郡尉一同救下他,说不定能从他那探到些关于荀将军的消息。
“看完了?有何想法?”荀哉风蓦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连我想不到的,大人兴许都能想到。”褚青唤放下手中罪状书,“既然大人心中早有判断,又何必试探民女呢?”
荀哉风勾唇浅笑,笑意却未曾达到达眼底,“去郡狱。”
旋即,大步出门,速度之快,褚青唤必须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大人,这肖盛大人可曾了解?若是找到证据,他真如那罪状书上所说,那该怎么办?”
荀哉风止步定在前方,褚青唤一时未能跟着停下脚步,一头撞在他后背上,鼻头泛酸,揉着脑袋向后退了两步。
“我不是丁七,桓姑娘想从我这套话,是套不出什么的。”语毕也不给褚青唤言语时间,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褚青唤暗自狠瞪他一眼,也没什么法子,还得接着小跑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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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褚青唤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狱中。
郡狱中异常狭窄,两人并肩行走都略感困难,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息,时不时还有一两只老鼠从脚下冒出跑向别处。
每间牢房都极小,越向里走,犯人目光就越呆滞,看起来死气沉沉。
肖盛就带着枷禁被关押在那最后一间牢房之中。
浑身血淋淋的,没有一处好肉,低垂着头,靠在墙角,听见声响也无任何动作,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过去了。
荀哉风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攥的尤为突出。明明气愤非常,却还得忍着怒气,不叫旁人看出,“把这牢门打开。”
但他的每个神情动作,都被褚青唤尽收眼底。
狱卒打着哈欠,开了牢门,进了里面,腥臭味更是刺鼻。他弓着腰,对荀哉风谄媚的笑,“大人,牢中实在拥挤,小的就在门口候着,有什么需要您吩咐就是。”
荀哉风摇了摇头,“不必候着,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他。”
似是没料到荀哉风此般好说话,狱卒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牢房中只剩下了褚青唤、荀哉风、和地下那不知生死的肖盛三人。
荀哉风大步向前轻摇肖盛肩膀,“肖盛,醒醒,肖盛。”
肖盛浑浑噩噩被晃醒,努力睁开浑浊的双眼,看不清面前之人,还以为又是狱卒,“一个时辰前不是刚审过一次,怎么?陈郡守着急了?”
荀哉风听见此话,倍感悲闷,“肖盛,是我。”他在肖盛耳边轻语几个字,似是人名,褚青唤没能听清。
但这也足够在她心中炸响一惊雷。
难道此人不是齐贤?那他是谁?
肖盛听清这几个字,身躯一震,仰首睁大双眸看向面前人,呼吸骤然加快,嘴唇微微抖动,张嘴欲喊些什么,却见荀哉风轻摇了摇头,目光瞥向后方的褚青唤。
肖盛顺着目光看去,和褚青唤的眼神恰好相撞,他点头示意,复又看向荀哉风,“大人,您怎会来此?”
荀哉风快速低声同他解释一番,最后说道,“你不要怕,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你所知多少,尽数告知于我,我定会带着你活着出这河东郡。”
肖盛含泪点点头,随后将事情原本娓娓道来。
一个月前,也是这陈郡守赴任的第二月。
那日,正巧赶上他休沐,便打算带着妻儿去郊外赏春。谁知天蒙蒙亮时,一队官兵便闯进他家中,说是有人瞧见他用职务之便,伪造印信诓骗钱财,报了官。
未做过的事,肖盛哪里会认,当下也来了脾气,甩手让他们去搜。
他确有些自负,认为清者自清,这些人定会空手而归,届时他一定要好好告上一告,可谁能料到,竟真让他们从他房中搜出了万两银钱和一枚假印。
在被押解的途中,他竟还相信那陈郡守会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直到陈郡守一声令下,他被压着往那罪状书上按手印时,才反应过,原来这一切,本就是陈郡守给他下的套,就等他往里跳。
“所以幕后黑手是陈郡守?”荀哉风问道。
“不对。”
“不是。”
荀哉风问出口后,几乎是瞬间便否认了。回想那日与陈郡守交谈种种细节,那人不像是总筹全局之人,倒更像是一把刀。
与荀哉风一同出声的,还有褚青唤。
荀哉风看向自从进这郡狱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褚青唤,心中对其怀疑更甚。
未曾见过陈郡守,仅从旁人谈话便能推断出事情大致原委,谈吐,才智都绝非普通农家女所有,此女如若真是那边的人,绝不可留。
褚青唤见狱中一时寂静,率先开口道,“肖郡尉,想必逼您画押时,陈郡守一定还说了些什么,幕后真凶的线索,或许就隐藏其中。”
肖盛轻笑,却无意牵动伤口,咳嗽几声,“姑娘当真聪慧,不错,那陈郡守说……”
“嘘。”荀哉风打断肖盛,站起身走到牢门旁边,细细听着外头响动,“别说话,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