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倾之看着面前的人山人海,刚想开口,然而百姓们都激动得纷纷说起话来,又多又杂的声音像浪潮一样淹没了陆倾之他们。
看样子这些时日的僵持、病痛的折磨使得他们也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
时溪微微蹙眉。这样的秩序没法谈判啊。
蓦阑抬起手,手上的指环化作一把利剑,他握住,冷然看向人群,轻轻一挥。
一道寒光起,人群外面的一棵大树倏地砸在地上,溅起许多灰尘。
人们闻声望去,看着那棵大树平展的切口,惊得说不出话来。
蓦阑摸了摸剑刃,漠然道:“吵死了。”
人们纷纷不敢再说话。
那个中年人站出来:“乡亲们!不要怕!咱们人多,他不敢的!”
“对!法不责众!”
人们又开始哄闹起来。
蓦阑没有抬眼看他,手中的剑一挥。
那个人顿时倒地抱着自己的脚嚎叫起来,人们吓了一跳,看向地上翻来翻去的人,血从他的腿上的伤口处不断流出来。
蓦阑略微不耐烦道:“最后一遍,安静点。”
在蓦阑“善良友好”的“建议”下,人群终于安静下来了,为首的五旬老人示意身边的人将那个地上的人扶走。
陆倾之见状,清了清嗓子:“乡亲们,倾之知道各位都希望这场灾难能结束,但让悦之是无辜的。这场灾难的是怎么来的?就是无辜的弱女子的受人折磨堆积的怨恨引起的!如今又要重蹈覆辙,让一个无辜的弱女子遭受这场无妄之灾吗?!”
陆倾之试图说理,但是道理的地位在生死面前摇摇欲坠。
“少城主!”为首的老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那这些人就不无辜了吗?卖猪肉的小卢的儿子感染了,他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命啊!城西的李步,刚结婚不到半月就染上这个病,不到半个月啊!他们一家不无辜吗?”
老者的拐杖击打在地上,那声音却如同敲打在陆倾之心上。
老者说的这些他陆倾之又何尝不知?
“那回春医馆的刘大夫的霉斑都快到胸口了,这样仁德的大夫如今却即将命丧黄泉,你看到那小桐哭得多惨吗?小桐是刘大夫捡来的,把刘大夫当亲爹一样。若是刘大夫去了,小桐这个可怜的孩子又该怎么活下去……”
老者的话像是石头落到河面激起波澜一样,在人群中引起极大的轰动,人们纷纷诉苦起来。
“少城主,你能感受到自己的儿子痛不欲生,抡起斧子砍断了自己的腿!可还是治不了啊,他下半生就这样被毁了啊!少城主,你看呐!”
“少城主,你看啊!”
“今天来的都是家里有病人的,我们也是没法子了啊!谁又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每日痛苦万分!”
陆倾之哑口无言,因为他反驳不了。这个病给这座城带来怎样的伤害他都看在眼里。
“多拖一天他们离阎王就更近一步啊少城主!”
局面就这样僵持着。
时溪和蓦阑对视一眼,也觉得情况不妙。
“大家稍安勿躁。”
门内响起一个悦耳而熟悉的声音。
这一声打破了陆倾之骑虎难下的局面,然而陆倾之本身却不愿意这一声响起。
然而陆倾之一听到这声音,想不也不想回头喝道:“你先进去!”
能让陆倾之反应这么大的人,也只有陆悦之了。
众人注视着从门内迈步走出来的陆悦之。
陆悦之听到陆倾之的话,看着他,眼神复杂,脚步却愈发坚决。
她这两天一直在纠结,但是在门内看见陆倾之维护他的背影,听见他们说的话,登时觉得她不该就这样躲着……
她没有自私的理由。
守诺城陷入危难,如果这一切真的能恢复到原样,代价只是她的一条命,那她又怎么能自私?
陆悦之笔直地站在门口,微微俯视着众人,道:“守诺城有难,我陆悦之作为城主之女,自当挺身而出,没有逃避退缩的道理。”
陆倾之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陆悦之知道他在注视自己,但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对面为首的老者道:“既然陆小姐深明大义,那老夫就代守诺城的百姓向陆小姐谢过!”
“但是……”
“但是什么?”老者的心又提了起来。
“今日不行,明日午时,各位所见将是我陆悦之的尸体,绝无食言!”
陆悦之身形纤细,看着弱不禁风的,然而此刻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毫无退缩之意。
为什么必须等到明天?
老者面露犹豫:“这……”
虽然时溪也知道多耽搁一分钟,就会有人还在痛苦。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怎么,非要人家现在将血溅在你脸上才行?”
蓦阑也不耐烦地看他一眼。
收到蓦阑的眼神,吓得那老者连连摇头,直说不敢,说着说着便跪了下去。
他振声喊道:“陆小姐恩情似海,我等铭记于心!”
接着他身后的人纷纷跪了下去,齐声高呼:“陆小姐恩情似海,我等铭记于心!”
“陆小姐恩情似海,我等铭记于心!”
“陆小姐恩情似海,我等铭记于心!”
呼声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陆悦之看着眼前跪下的一片人海,只觉得此刻她的脑子里空荡荡的,有些恍惚。
她偷偷地瞟陆倾之,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些天的忙碌和操劳,那个整天和她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仿佛消失了,他的两鬓竟然冒出些白发,眉间是遮不住的疲态。
陆悦之垂眸,掩下心中苦涩。
她为的,不只是大义啊。
而此刻的陆倾之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不在意他们在喊些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下一秒她就会消散一样。
他没用,他没用,他护不住她!
之后陆悦之说完就先进了门,剩下陆倾之他们与那些人周旋。
过了一会,陆倾之、时溪、蓦阑他们也进来了。
陆悦之虽然已经出面表态,可那些人仍然没有散去,依然在门外守候,生怕有个闪失。
陆倾之从一进门就没有说话,脸色难看,下人碰见后纷纷被吓到了,毕竟他们从没见过少城主这般模样。
陆倾之脚步急促,直到走到花园的时候,远远看见陆悦之瘦弱的身影。
他的脸色不禁舒缓下来,却不敢靠近,就这样停在原地,木木地站着。
时溪和蓦阑只好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默然不语。
今日陆悦之若是不出面,也很难再与他们周旋。想必陆倾之也是知道的,这是个死局,别无他法。
三人就这样在走廊上站着,谁也没有开口,也没有前进。
就在时溪以为陆倾之会一直保持沉默时,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比往常低沉许多,这句话与其说是张口说出来的,更像是嗫嚅。
“今天是她的生辰。”
时溪和蓦阑一愣。
所以陆倾之才说的是明天,而不是今天。因为今天,是她的及笄之日啊。
她也希望至少自己能及笄吧……
时溪侧目,看见陆倾之肩头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时溪抬起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正想安慰两句,却发现她搭手的同时蓦阑竟然像是心有灵犀一样,也伸出手,搭在陆倾之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两人的动作竟然是同时进行的。
时溪和蓦阑对视一眼,时溪收回自己的手,掩在唇边轻咳一声,随后和蓦阑先行离开了。
陆倾之很想去陪她,却又害怕面对她。
就在他心里纠结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实诚地替他做了选择,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陆悦之身后不远处了。
陆悦之周围没有一个下人。
陆倾之并不意外,因为她只要心情不好就会遣散下人,然后一个人呆在这里,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陆悦之出了神,过了好一阵才发现陆倾之的存在。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
陆倾之自顾自地坐下,陪着她看着那棵海棠。
陆悦之转头看着他的脸,率先打破了安静:“陆倾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你亲妹妹了。”
陆倾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嘀咕道:“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具体记不清多少年。不像你,明明有那么多次穿帮的时候,都没有发现,太傻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他其实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才五岁。
陆悦之反击道:“比傻我怎么比得过你,非要硬抗,明明就扛不住了……”
她的声音说着有点哽咽,“瞒了我这么多年,明明我还总是欺负你。”
“有这么稀罕吗……”陆悦之的声音弱得微不可闻。
陆倾之真诚地笑道:“肯定稀罕得不得了……毕竟我就你一个妹妹。”
陆悦之看着他的笑,愣了愣,随即伸出手摊在他面前:“那你有没有给你妹妹准备一个像样的礼物啊?先说好,金银财宝这种俗气的本小姐可不稀罕,还有公鸡和蛐蛐也不行。”
陆倾之故作无奈地摆了摆手:“那得了,啥也别送了。要入得咱们悦之的眼的,也没几个,干脆……”
陆倾之靠近她,陆悦之配合地将脑袋凑过去,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了两句话。
陆悦之连忙摇头:“不行不行,陆倾之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蓦公子要是知道了一刀砍了你都有可能!到时候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陆倾之故作伤心状道:“你好狠的心肠。”
陆悦之压低了嗓子,咬牙问道:“你不会是没有给我准备吧?别想敷衍了事。”
“你且回房等一下,我马上就来。”说完陆倾之起身,小跑离开了。
陆悦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空落之感又将她包围起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陆悦之拢紧自己的衣裳,又看向那棵海棠,一树海棠开,那样绚丽夺目。
可惜春天就要完了,海棠不久就要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