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吗?”
“找到了殿下的婢子,但并未寻到殿下。”
“在哪里找到的?”
“泥石流之下挖出来的。”
“周遭都挖了吗?人是不是还在底下埋着?加派人手去挖啊!”
短暂的沉默后,方和才敢抬眼去看漆如隽,“已经调派了近一半的人手在挖了……”
他大气都不敢喘,实在是自家掌印的脸色太过难看。
还有那浑身萦绕着的阴鸷狠戾之气,压迫着方和与所有人,根本不敢继续再说下去。
漆如隽的冠帽早不知扔在了哪儿,鬓发散乱,绾出的髻松松垮垮,仿佛下一瞬便会因主人盛怒的情绪而彻底炸开。
他咽了咽喉头,没有丁点迟疑,转身就朝望舒被挖出来的位置疾步走去。
方和紧随其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漆如隽直接跪在地上开始徒手去挖掘那些碎石泥浆。
“大人,兴许殿下逃离了此处呢?”
“半个鹿禺山都被翻了,谢怀殷那边找到人了吗?”
方和呐呐无言,急忙从旁边人手中抢过一个铲子递给漆如隽。
这才几下,原本那双瓷白干净的手就已经遭污泥裹满,手背青筋暴起,愈显骨节苍白突出。
这可将方和心疼坏了,连声劝:“大人大人,让奴才来!您要在陛下身边当差的,手不能伤啊。”
漆如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紧握铲柄,闷头挖了数下。
力道太重,铲子承受不住,拦腰就断了。
没收住力道,木屑飞溅着划过漆如隽的手,眨眼间就是几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流出,淋漓而下。
他掷了碍事的铲子,又开始徒手去挖。
方和见状,气的跺脚,厉声呵斥旁边呆愣着的侍卫,“还不快去帮忙。”
关心则乱,大抵如是。
温泉漾出的水浪轻抚而过,将沉睡的人唤醒。
宁浮蒻头疼得厉害,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被泡在池子内。
身上不着寸缕,池水温热,稍稍缓解了干涸。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挣扎着想往岸上爬。
“殿下醒了?别动,您手臂受伤了,不易挪动。”丹曦扶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宁浮蒻。
听见丹曦的声音后,宁浮蒻悬起的心才逐渐落定。
她偏头去盯着丹曦,“是你带我过来的?”
丹曦坐在她身后,闻言摆首,“不是婢子。”
“漆如隽?”
丹曦还是摇头。
宁浮蒻懒得再猜,将脑袋转回去,盯着微有波澜的池面看。
这里是之前那处夹岩温泉,地势极佳,居然在这场天灾中幸免遇难。
但举目一扫,还是能从岸边散落的碎石块窥见彼时地龙翻身的可怖情状。
“是谢大人找到的我们。”
说完这话后,丹曦去靠着右侧石壁的木柜里翻出来一身干净衣袍。
她从温泉池中把宁浮蒻搀起来,将袍子一件件穿好,才说:“谢大人见殿下和婢子都形容狼狈,遂就近找到了这处温泉供我们清洗。”
宁浮蒻抿着唇没有开腔,她又困又累,手臂还痛,之前还不觉得,现下脱离险境,才感知到那种骨头折断的尖锐刺疼。
沉吟半晌,她问丹曦:“只有谢鸣章一个人吗?”
丹曦正在给她系着腰带,手中力量放得很轻,怕碰着她身上被撞出来的淤青伤痕。
“对,只有谢大人。”
丹曦也在奇怪,她们跑的完全没有章法,几乎偏离了鹿禺山的地界……
可谢鸣章居然能找到,细想后,顿觉不可思议。
宁浮蒻又沉默下去,待到衣裙穿好,丹曦又扶着她去池子左边的原石矮榻上坐下。
“殿下您先休息一会儿,婢子出去告知谢大人您苏醒的消息。”
丹曦出去,很快又有脚步声返回。
宁浮蒻本来在出神,听见步音,心念陡然一动,步子沉了些,不是丹曦。
果然,徐步从影壁后走出来的人是谢鸣章。
青年身量挺拔,着一袭绀蓝素纱交领袍,缂织云纹从衣襟绵延至袖口,玄色革带,腰挂一枚冷白玉,如其人,清润无暇。
他眸光温和,面上没甚表情,是宁浮蒻最熟悉的模样——八风不动,泰然自若。
从水池那边走过来,举手投足都仿若被规尺量着,尽显矜贵。
宁浮蒻只瞟了他一眼,就脸色淡然地收回了目光。
“你手臂有伤,婢子可曾叮嘱过你?”
谢鸣章在三步开外站定,不近不远的距离,但他身形漂亮,站姿又板正,便无端多出些难言的威慑力。
宁浮蒻不想跟他说话,压着眼睑,连看都不看他。
谢鸣章也不恼,又往前一步,“就算要置气,也该分时间和场合,殿下以前可是很清楚这个道理的。”
谢鸣章果然是谢鸣章,短短一句话,就成功点燃宁浮蒻的怒火。
她冷笑一声,仰起脸,视线对上他的眼睛,“谢大人这是在教训本宫吗?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规训一个公主!”
“臣并无此意,是殿下想岔了。”
谢鸣章神色平静,语态磊落光明,“只是在提醒殿下,你我乃未婚夫妻,合该同心同德,离心是大忌。”
“谢鸣章,你我还未成婚,便开始想要欺压我一头了?这天底下未婚夫妻成不了真正的夫妻的不在少数。”
她语气稍稍过激,嗓音都不自觉尖利了些,听得谢鸣章频繁皱了两次眉。
宁浮蒻突然间就变得这般面目陌生,再无半点以前与他相处时的小女儿姿态……
她还真是笨的一如既往。
这么明显,借口说是置气都解释不了。
怨气那么重,扑面而来,烧进了谢鸣章的心口。
“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想解除你我之间的婚约吗?”
谢鸣章眯了眯眼睑,眸中无笑,面上神情便跟着陡然多出一些冰冷之色。
他很少会发脾气,宁浮蒻上辈子再闹,都没有同她计较,只是最后亲手将她推向死路后冷眼旁观罢了。
这种永远沉闷的性子相处起来能将人给累死。
宁浮蒻本就缺乏安全感,她渴望温情,不管是从父母还是爱人那边,能索求微末,便心满意足了。
可惜谢鸣章比谢淳妃还吝啬。
他们还常背地里腹诽宁家人冷血,殊不知谢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都圈着的这些达官显贵门阀世家,能屹立不倒,尽享荣华,靠的难道是温软可亲的处事手段吗?
“谢鸣章,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微抬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谢鸣章,又牵着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谢大人还真以为本宫非卿不嫁吗?”
话中讽刺意味扑面袭来,谢鸣章哑然,一时间竟没能回答上来。
宁浮蒻不管他的脸色好坏,继续道:“人心易变,情爱虚妄,谢大人比本宫更清楚这个道理吧。”
听着她的话,谢鸣章心境突变。
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太多了,多到有时候他像是在照镜子。
可又有明显差异,她没有他聪明。
棱角锋利,不知是不懂得掩藏,还是根本懒得去收敛,她这种性子,作为女子是要吃亏的。
“可四殿下似乎忘了,不是谢家或臣需要您,而是您更需要谢家。”
谢鸣章不动声色地踱步至原石矮榻旁,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威压便像势如破竹的军队,冲开城门,压制住了宁浮蒻。
“四殿下去年所写的那几封信,臣都还留着,回了王都后会派人悉数奉还,也好令你我二人间再无牵扯。”
宁浮蒻听不懂这话就是傻子了,他在威胁她。
果真是阴险狡诈虚伪可恶的谢鸣章,她胸口积着郁气,脸色都不好了。
谢鸣章对她的沉默视若无睹,抬手把玩着悬于腰间的玉佩,指尖轻点,摩挲出细碎之音。
“趁着离定下的成婚日期还早,退婚的话应尽快,臣年纪也不小了,家中早有属意人选,待公主与臣断干净,正好那位也能被迎进谢宅。”
宁浮蒻闻言,不禁冷冷一笑,“既如此,那退婚之事便由谢大人开口。”
“凭什么?求娶是臣开口,退婚也由臣开口,这又不是儿戏,公主真将人逗弄成了傻子吗?”
谢鸣章沉声道:“宁浮蒻,你要么亲自去向陛下开口退婚,要么就按着定好的日子嫁进谢家。”
“或许你还在谋划第三种可能,但我会明确告知你,所有的可能都会胎死腹中,你没得选择。”
宁浮蒻从来没有听过谢鸣章说出如此尖锐的话,这是第一次,他对她毫不客气,甚至连素来良好的礼仪教养都不顾,连她的身份都忽略了。
但他骨子里本就藏着离经叛道的孽根,否则前世的谢鸣章又如何会与那贱民同流合污犯上作乱呢?
宁浮蒻僵着身子坐在矮榻上,有一瞬间,她的心跳剧烈到难以控制。
“你什么意思?谢鸣章,你要杀了本宫吗?”
愠怒扩散,激得她眼眶微瞠,眼底血丝因情绪和手臂的痛意而缓缓浮现,“胆敢威胁本宫,谢鸣章你死不足惜!”
闻得此言,谢鸣章居然牵起唇角笑了下。
他陡然上前一步,欺近宁浮蒻,弯腰将手撑在矮榻的扶手处,将人圈在逼仄的范围内后,笑容便彻底没了。
宁浮蒻反应很快,侧身就想躲,被他胳膊挡住了,又抬手要去推搡。
谢鸣章扣住她的腕骨,微微用力,累及伤处,疼的宁浮蒻皱眉闷哼。
他面无表情,嗓音也不由得透着两分冷寒。
“宁浮蒻,别说是杀你,我便是今日在此处和你圆房,又有谁敢治我的罪?”
“皇帝?他会为了你而构怨谢家?还是跟我祖父决裂?”
“傻瓜啊,你在他心中,没有那么重要的,只要我祖父还在一日,皇帝就不会动谢家,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吧?”
“还是说……你在寄希望于某人,可谁敢站出来忤逆圣旨呢?连你自己都不敢提出退婚,畏畏缩缩,谁当出头鸟,谁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笑,垂首凑近宁浮蒻的颊边,“嫁给我有什么不好的?成为谢氏嫡母,于你而言不是一条很好走的路吗?”
宁浮蒻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温泉池,对他的言语毫无反应,呆愣着,仿佛魂魄被谁拽走了。
太不对劲了。
谢鸣章的表现太奇怪,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起重生的不止有自己。
可如果他也回来了,又怎么可能用这种暧昧的态度对待她?
他厌恶她还来不及。
上辈子两人成婚后,碍于情面和皇帝,他不会在外人面前泄露出半点对她的不喜。
但宁浮蒻很敏感。
她感觉得到,谢鸣章不爱她。
可又说不上恨……
那么事实就是,从开始到结束,宁浮蒻都没有在谢鸣章那里讨得任何感情,无论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