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地动很小,轻微到几乎没有人受伤。
唯有太子差点遭山石击中,幸得能人相救,免于受难。
当时鹿禺山垮了半侧山头,但那边一无村落依傍,二无人烟寄居,离春泉行宫也远,所以宁浮蒻熟悉的人都安然无恙。
但重来一世,地龙翻身毫不留情。
整座山都在震动,山石簌簌落下,裂开的缝隙又宽又深,如无间地狱,吞噬万物的深渊。
尖叫哭喊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吓傻了。
马车翻倒,失去控制的马匹受惊奔逃,车内贵人皆被甩了出来,跌进泥里,教雨水倾吞,无法分辨方向,爬起来再逃,多数又掉进了缝隙中。
宁浮蒻随着翻滚的马车死死扣紧两只手上抓着的人。
好一阵天旋地转后,‘砰’的一声,马车撞在石壁上,碎裂得不成样子。
丹曦和望舒都好半天没有反应,全身疼,四肢无力,就算心底在尖叫,命令自己站起来逃命,可怎么都做不到。
一股强悍且不容忽视的力量将她们从地上拽起来,宁浮蒻眼前泛着白光,根本看不清山道,但也没有完整的路给她走了。
“起来——快点!还在震动,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宁浮蒻拼命拉着丹曦和望舒往前跑,慌不择路,一连又囫囵地摔了好几个跟头。
手上力气一松,拉着的两个人瞬间就从她身边消失了。
树木横躺,泥水汩汩,等她再撑着精神爬起来时,满脸满身都是脏污。
丹曦的理智总算回笼,没有时间去多想多问,挣扎着爬起来去搀扶宁浮蒻。
两人扶持着往安全的位置闯。
“殿下,往这边走,小心!”
“望舒呢?”
宁浮蒻手指脱力,脚下软绵绵地踩不到实处。
“不用担心她,您的安危最要紧。”
丹曦根本没法分神去寻找望舒,只一味扯着宁浮蒻往前。
两人逃得狼狈,几次摔倒,又几次重新站起来,整个鹿禺山都在晃,剧烈的轰鸣声贯彻耳畔。
天灾持续了半刻钟,并不长,至彻底停歇,满目疮痍。
裂开的深渊缝隙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又合拢了,天崩地裂,惨不忍睹,却难见尸首。
王都也跟着摇荡,受波及房屋不在少数。
京兆尹带着人前来援助,知晓皇帝一行在鹿禺山,又是今日回京,连雨披都没来得及拿,紧赶慢赶地到了地方,被眼前场景骇得面色生白。
灾难临头,不分高低贵贱。
往日那些身份尊贵高不可攀的大人们,滚进泥潭中,逃命时也丑态百出,无一例外。
“陛下,您可还安好?”
谢鸣章望着皇帝,目光温润平和。
临时用雨布搭起来的棚子并不牢靠,但因着位置选得好,避雨在其下的人都未曾令雨水沾湿半分。
皇帝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视线从眼前那一片狼藉转移到谢鸣章的脸上。
“多亏珣光,若非你提出修整歇息,又找到这唯一不受波及的地方,朕和你祖父就要葬身天灾之中了。”
“臣不敢领功,陛下乃为天子,受天庇佑,自当安康。”
“到底还是你思虑周全,当奖。”
皇帝难得展露出笑颜,刚从死里逃生,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运气一事,谁又说得准呢?”
虽在笑着,但话却意味深长。
宁兆依赖谢擎,却不代表信任谢鸣章。
他愿意给谢擎帝王恩宠,可谢家的其他人并不入宁兆眼。
就连随行的暌澄都未曾算出这一劫难,偏偏谢鸣章巧妙得用躲雨暂歇的借口避了。
时辰还掐的那般准,几乎是皇帝刚落座,地龙便翻身了。
太过刻意,令人起疑。
对于皇帝的软机锋,谢鸣章并不打算接。
他敛眉,神情恭顺道:“臣适才搜寻了一圈,发现四殿下和高阳侯世子都不见踪迹,心中挂虑,请陛下允臣带人去寻找。”
皇帝将唇边笑意收回,面色无波地觑他一眼,“朕遣了漆如隽和谢怀殷去援救,珣光大可放心,他们定会将人好生生地找回来。”
暗隐的锋芒点到为止,在场都是聪明人,一时间未有任何不合时宜的杂音发出。
还是谢擎开口了,“珣光你就守在陛下身边罢,天灾不定,无人敢言之凿凿地说地龙翻身会就此停止,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话落,他又笑眯眯地看着宁兆,“但臣也有些担心四殿下,离散太久,风险加剧,旁人去寻,总觉得差点什么。”
谢擎这话就差明说自己要以年迈之身去亲自寻觅宁浮蒻了。
看似维护皇帝,实则在搅稀泥,偏向谢鸣章。
宁兆不痛快,心气不顺,正欲发火,挨着他坐在一旁的梁妃及时伸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谢尚书和谢大人都是四殿下的母族亲人,自然要操心,何况殿下与谢大人还是未婚夫妻,难免牵挂。”
梁妃笑得温婉,一双清水眸子如坠着星辰,熠熠生辉,“陛下便允了他,也好教这对有情人相见。”
宁兆侧目,瞥着梁妃,脸上的表情还是阴沉,但语气明显转变,“朕的爱妃都发话了,珣光你就领着人去找吧。”
谢鸣章行礼退下,将要踏出雨棚时,又听得皇帝说:“无论找到与否,最迟等到过午便要启程下山。”
鹿禺山上受灾严重,多停留一息都是在拿性命当儿戏,后续自会有人来搜山,皇帝一行人待在这里反倒累赘。
“是,臣知晓了。”谢鸣章应声。
又说宁浮蒻那边,一路奔逃,竟在山中迷失了方向。
往日熟悉的地形如今全乱了,树木翻倒,纵横交错,山岩崩塌,整个鹿禺山都大变样。
宁浮蒻和丹曦连暂时歇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幸而大雨有了逐渐停下的迹象。
“殿下,您别睡,再坚持坚持,我们马上就能休息了。”
丹曦吃力地扶着宁浮蒻,又要认路,还要兼顾宁浮蒻的状态。
“丹曦,随意寻处位置将我放下,你再去找人来救我,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互相拖累,等到天黑,山中野兽出没,生机更加渺茫。”
“婢子不放心独留您一人在此,况且山中地势复杂,万一再回来时找不到您了呢?”
丹曦咬牙硬撑着,泥点子夹在鬓角中,又被汗水冲出来,在侧颊上晕出一道道褐色浆痕。
宁浮蒻虚弱到视线涣散,耳际嗡鸣喧嚣,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是被丹曦扶着才没摔。
“对不起,连累你了。”
“殿下这话是在折煞婢子,身为心腹仆从,保护主子是理所应当之事,既来了您身边,多艰险的境地都要以您为先。”
丹曦把宁浮蒻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蓄力地往上扶了扶,呈半抱的姿势把人捞在臂弯间。
“再说了,刚才地动发生时,如果您没有抓住我和望舒的话,我们早从马车里甩出去撞死了。”
“倘若是望舒陪着您就好了,她有一身武艺,至少能带着您走得轻松些。”
丹曦语带懊恼之意,抽神看了一眼宁浮蒻,见她眼睑微阖,一副快要昏睡的模样时,又连声道:“殿下别闭眼,跟婢子说说话吧,别睡!”
宁浮蒻的思绪像洇在水中的墨,聚不成团,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丹曦又惊又怕,这一番折腾下来,身子再强健的人都遭受不住,遑论宁浮蒻这段时间还病着。
“殿下,别睡,不要睡。”
她的声音缥缈又混沌,模模糊糊,宁浮蒻听不太清。
所有的精气都在被缓慢抽掉,困倦如兜头罩下的网,包裹着宁浮蒻,让她难以逃出生天。
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是在她出手杀了唐回南后,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逃脱。
宁浮蒻没有放松警惕心,原本以为地动在那位大男主之死后兴许不会再发生,可还是发生了。
就算不是发生在今日,也会在明日,或后日。
目的不再单一,不仅仅是为了帮某人上位,而是想要将宁浮蒻置之死地。
“殿下您回应我一声,别睡,不要睡!”
丹曦的嗓音中满是哽咽和仓惶,环在宁浮蒻腰上的手不断收紧,“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她一声声唤着,宁浮蒻却垂着脑袋毫无反应。
恍如因干旱凋零的花,失去鲜活生机,花枝无力依托,花瓣沉重,枯萎得显而易见。
“殿下——”
丹曦扶不住渐渐往下滑的宁浮蒻,一个不稳,被连带着往地上摔去。
她抬手护着宁浮蒻的后脑勺,以身体为缓冲,重重跌在泥泞的水洼中。
天地有须臾寂静,山雨止,清透日光刺破阴云,落在一片狼藉的鹿禺山上。
有脚步践着污糟的泥泞而来,似救星般,弯腰伸手去抱起了昏迷不醒的宁浮蒻。
丹曦愣愣的,等到身上重量消失,才顷刻回神。
她艰难坐起身,又撑着膝盖站直,这才看向了来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