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五年,榴月十四。
即将夏至,天高日明,燥热悄声积蓄,江河正值汛期翻涌。
大洛朝西南边陲,梁州荒芜山林。
漫山遍野杂草丛生,翠绿欲滴的粗壮树木被狂风吹弯腰,林中惊雀无处落脚,天色阴沉山雨欲来。
驾……驾……
急促的驭马声昭示着驭马之人的焦躁,翻过山岭仍是只见草木遍寻无路。
一连串的马蹄印紧紧追随,专寻小道,踩得草木凌乱,只待一场泼天的雨,便足以把这些不经意间掀起的波澜荡平。
风卷翻原本盖在头上的披风,乌发再也束不足,随风而舞,而驭马女子此刻却半分顾不上仪态。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没想到她刘梧今日居然要被葬送在这个无名山林了。
隐约有线索,诸葛一脉现身在这西南梁州地界。为表诚意她纡尊降贵来此,想要仿效先贤三顾茅庐,请传说中的麒麟子入朝辅政。没想到她不过刚踏足这地界,那诸葛族踪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这说明那麒麟之才不想入那波谲云诡的朝野。
但她刘梧偏要勉强。
那人以为他躲得过这命运吗?消息猝然断掉,这也说明了传闻中助她刘氏太祖一统山河的“诸葛”确在梁州。
挽救黎明于危难之中,匡扶社稷安民生多艰。
刘梧嗤之以鼻,怀璧便是其罪,惊世之才却避庙堂之外,不过道貌岸然自私自利之辈。但皇权党政,这人可以不是她的踏脚石,但绝不允许成为她的拦路虎。
所以她为此不惜停留半月,翻遍西南各县县志,想要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可她离京半月,还是被人发现了端倪,这不,她的好皇兄们,争相派人来刺杀。
不过那些蠢货,大概也没有想到她会亲自前来。
这些人是来杀太子的。
豆大的雨点落在刘梧脸上,惊雷炸乌云。
真不知她这一出狸猫换太子,是赚了还是亏了。她的死讯传回京都恐怕会被她那些好皇兄笑死,谁能想到铁石心肠的刘梧会真的替她那痴傻太子哥哥赴死。
连刘梧自己都未曾设想,只是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抢过太子披袍,在替他调虎离山的马背上了。
其实她刘梧确实最是贪生怕死。
但人活一世,生死定数,她刘梧今日赴死,也坦然。
不过从冷宫爬出来,走到这万人之上,她就发过誓。
她的命从来都只由她自己。
所以那些县志也不是白翻的,山林无名,相依为命的大河却很有名,她刘梧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自己手上。
终于,一路向西,见河湍急。
跑红了眼的马匹被死命勒住,马蹄凌空而扬,嘶吼声冲破瓢泼的雨幕,雨水自马鬃流下溅落入泥,浸染汗血。
刘梧果决从马背上下来,弃若敝履,丝毫没有顾及她能逃到这里全靠这匹宝马。
纵使是再身经百战的马匹也经受不住如此糟蹋,刘梧下马后不过片刻,马匹倒下,这时才看清,马臀被利器刺破血流一地。
刘梧扔下被雨淋透的披风。
乌发贴面,罗裙湿漉,冷凛灼灼,窈窈身姿竟不退于雨。
风声,将远处遮天树木吹得左右摇摆;雨声,一盆冷水从天幕倒下上下跳脱;江河声,一泻千里吞噬着泥沙波涛汹涌。
很快,在女子意料之中,却让刺客始料不及,勒马声此起彼伏。
可万般嘈杂皆于女子身前化为虚无,她抬起脸,狼狈而脆弱,矜贵又傲慢。
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却硬生生扼住黑衣刺客踌躇,不敢轻易再往前走。
女子苍白清丽,芊芊柔骨,只得右手紧握带血玉簪可搏。
但是也是这个女人。活生生策马跑了三十里,要不是天河一拦,最后还有几人几马可追。原本七八个人也不少了,但要知道他们此次刺杀原本是有近二十人,毕竟他们要杀的是当朝太子。
对呀,他们要刺杀的是太子。刺客面面相觑,那她是?
“刘瑞那个蠢货,还想玩一石二鸟,他想把这暗杀太子的罪名安在老二头上,可他也不想想,老二都能从我那吝啬父皇手里拿到册封胶西亲王的旨意,怎么会平白背这个锅。”
刘梧装作不经意,轻蔑瞥了一眼刺客。她跑了三十里地,金子殿后拦人,居然还有七个人跟着她,看来她那懦弱大皇兄下了血本,誓要拿下她皇兄的命。
刺客们听着讥讽,心道不好。这笔买卖不该接,先不说这女子不简单,杀了她恐怕会被人顺着线索追杀到天涯海角,再道他们刀口舔血,以命相搏赚点幸苦钱,可卷入皇室斗争,怕是没有命享。
他们虽远在江湖,但也有听闻那二皇子勇猛名声,他可不像空壳太子,他实实在在有兵权。活生生穷兵黩武在东边挣得的军功,莫名被人扣上黑锅,背这同室操戈谋害太子的罪名,恐怕挖地三尺也会找出真相证明清白。
刘梧手心发狠死命攥住玉簪,暴露了她远非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没人比她刘梧更渴望活着。
余光瞧出了这群刺客有动摇,心中暗喜,面上依旧带着那副尔等不过凡尘蝼蚁的桀骜。
她刘梧是什么人?要是不会察言观色攻心之计她拿什么去权倾朝野,去制衡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兄们,“怎么?你们还不知道是谁雇的你们,看来我这大皇兄不厚道,是没有想给你们活路了。”
刘梧嗤笑,穿过风雨,天家凉薄。
“都讨口饭吃不容易,但凡有点门路,诸位也不至于落草为寇干这杀人取命的买卖。”原来褪下冰霜高傲,春波潋滟摄人魂,刘梧动之以情,“我这大皇兄一贯抠门,只不过管一个礼部没有什么油水,贵妃要装作贤惠,后宫更是一毛不拔,想来就算是买凶要刺杀当今太子,如此大逆不道铤而走险的事,恐怕也拿不出什么银子。”
“而我,独得父皇宠爱,什么都不多,唯有钱最多。”
“我出两倍的银两买我自己的命。”唯有此时,刘梧终于脱去了所有的高贵傲慢、虚情假意,死死盯着这群刺客头目,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哪怕他们都穿得黑压压,也未得半句话语,但刘梧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怎能私库赛国库。几个神色之间这群人上下身份她也猜个七七八八。
她很冷静从容地做这笔买卖,一场买卖她命的买卖。
见有所迟疑,赶紧补充,只不过也装作不落下风,仿佛这笔生意对方一定稳赚不赔。
这世道如此,如遇位高权重者应扮怜博取同情,倘若不幸遇到小人便寸步不能让,装也要装出你死也要咬他们一口的狠劲。
“三倍也可以,唉,或者十倍也无妨,你们知道的,我不像我大皇兄扣扣嗖嗖,我一向慷慨,懒得斤斤计较。”
“噢,我忘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刘梧用手捂嘴哂笑,但貌比西施的美人一笑并不让人觉得无礼,反而京都牡丹更添高贵,倾国倾城,“我父皇说了,永殊,无价之宝。”
能这么随口妄议皇室秘闻,刺客们有猜测,他们抓错的人绝不会是像她身着的侍女服一样只是一个太子婢女,但是还是没有想到是那位。
艳惊大洛,绝世明珠,帝王膝下嫡公主,唯一有封号的子女。
封号,永殊。
可窥见容颜之盛、帝王之偏爱。
风雨吹打得牡丹,泥泞溅身狼狈不堪,可纵然如此,刺客们如此一观,也觉得名副其实,无愧永殊。
雨越下越大,落在泥地里四处乱跳,让人心也变得浮躁不安。
“头?”
有刺客动摇了。
为首之人立马一个眼刀过去,他们这一行讲究的只有四字,刀快嘴严。
可这一趟,太多意外。
这公主的命比太子要值钱太多,也不好惹太多。
刘梧见那头目神色,顿觉不妙。
她平素攻心制衡的都是王公大臣,彼此要颜面有软肋所以话留七分会权衡会犹豫会留退路,而这些人无名命贱便无所顾忌。
“噢。”不过刘梧依旧刘梧,仿佛经历千百回似的面上神色自若,竟然还漫不经心开始踱步,“我刚刚说错了,我父皇确实写下了封二皇兄为胶西亲王的旨意,但是我看了很不开心,我就让这道旨意永远废在洛坤殿,毕竟除了我,他们谁配有封号。”
刘梧轻飘飘的两句话,落在刺客们心里,却比这场雨还要猛烈。
眼前这位,不仅是帝王最宠爱的明珠,还是权倾朝野的太子胞妹,从来都不止是娇滴滴的公主。
他们,这是惹上祸了,这公主前脚去见阎王,恐怕他们后脚就得接着下地狱。
往前一步是死路,往后一步也没有生路。
“真是蠢钝!”
刘梧原本就从未放下心防,所以这刺客身影一动,她也做出了决断。
早就看好了退路,所以待刺客奔到刘梧刚才站的地方,她早已果决向后跳入湍急的河流。
席卷着树泥,土黄江河翻滚,吞没了刘梧,瞬间无影无踪。
刺客望着这样的殊丽香消玉殒,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叹息谁的命。
永殊公主最后瞋目切齿的那句蠢钝也没有说错,他们的确蠢钝。
而永殊最后那句蠢钝不知道是在骂这群刺客还是在责她自己。
她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才走到如今这万人之上,这一跳半生心血付之一炬。
刘梧,你真是蠢钝。
其实刘梧也没有完全说真话。
因为她永殊,最是睚眦必报。
饶是有预料,但是坠江的那刹那,浪涛还是差点把永殊拍晕,幸好求生的本能为她争取片刻清醒。
一浪又一浪想要压制她,但她始终都在挣扎。
这个时候,刘梧觉得自己还分得出心来庆幸,真是心大。幸好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年少时被人推进御花园池塘九死一生,从此惧水,再后来她从冷宫出来荣华富贵却还是记着这事,强迫自己触水,还偷偷学会凫水这才罢了。
谁能想到京都名门闺阁避之不及的不入流泅水,堂堂永殊公主竟是个中好手。
正当永殊好不容易快要找到江流的韵律,挣扎着快要探出头时,一截断木迎面砸来。
意识很快就不清晰,但是身体比意识更先行一步,死死攀附着它然后随浪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