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近日偶有骚动,净戒常帮着住持安排他们的住处,整理寺内的存粮。这些因边疆战乱流落而来的民众似乎在长安城中越来越多,一部分露宿在街巷之中,一部分纷纷投往护国寺。他们似乎受到某些指引,护国寺的卧榻有限,但能尽量给收留的人们一口热粥喝。
净戒立于堂前,将寺内的人们扫视一圈,大多都是面黄肌瘦,风尘满身。这些能够来到长安的难民其实也都是足够幸运的了,身在皇都,起码还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许多北疆的流民,其实都在流离的路上就染病去世,甚至活活饿死了。
“活佛啊,活佛,感谢你们。”
一个身着粗布破衫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接过僧众们递过的粥,虽然那粥早已经跟米汤一般稀薄,但好歹能有一口不需银钱的热食了。
还和家中人在一起的人们彼此团成一团,他们衣裳单薄,又兼奔波辛苦,都无声地歪在一边。
而让净戒格外在意的,是蹲在井边的那几个男子。
他们自称是北疆本地的商队帮工,虽经历了长途跋涉,忍饥挨饿,但那衣衫之下却仍看得出并不瘦弱的身材。
这几个男子正端着水碗,背对着护国寺的古井饮水。他们稍显黝黑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四处移动着,似乎想将每个角落的细节都尽收眼底。
他们喝水的这个举动其实很不常见,正常人喝水时,在井中舀了水便就着这个姿势面对着井口喝下了,如果需要再饮,直接弯腰即可。可这几个人明明已经焦渴难耐了,却仍专程背过身去蹲下喝水。
这显然不是寻常楚唐人所行之举…
净戒心中有所猜测,默默记下了那几人的模样和特征。他转身回到后堂,和住持一道商量接下来安置流民的事宜去了。
赶在深夜之前,寺院的僧众们将后面残破的一座佛塔收拾了出来,里面虽然年久失修无法上至最顶层,但在最底下,给许多无处可去的留名,一个落脚之所避风之处,还是绰绰有余的。
忙完了,这些建寺院的众人也都睡下了净戒这才放了点心,借着夜色掩映,往李惟兹府里走去。
他一直十分留心李惟兹那边的动静,她虽一直未与他挑明有关身份这一层的缘故,但近日来,与净戒愈发亲密的感觉,他当然是知道的。
他明白,李惟兹在把他当做净戒对待,当做一个全新的人,而不是过去的某人的补偿。
她发给虎贲卫的邀帖,并没有一并送给他,只是在很晚的时候单独寄了一份信过来。
李惟兹只说,今夜宅院,月色新妆,有亲友相聚,邀他一同来热闹。
而等他到了那里时,被诸人惊叹的剑舞已经结束。他又错过了自己生命中认为最为重要的一个时刻,不过还好,老天竟然是眷顾他的。
不,应该说,李惟兹应该是眷顾他的。
她在酒和剑的肆意和凌厉中问他,净戒的心跳宛如擂鼓,他猜到她应该十分困倦了,才敢大起胆子慢慢开口回答。
他绝不后悔承认自己的心意,但他可能会后悔,在第二天,她因为这件事而与他再不相往来。
一介僧人,一个暗卫,在浓墨重彩的皇权之下,在贤名广播的东平公主眼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待到安置她睡下,净戒才允许自己贪婪地多看了她一会。
推门而出,僧人立于屋外,默念坛经直至天亮。
等荆风来探李惟兹是否醒来时,就瞧见净戒在那里捻珠诵经,不知多久。
荆风素不喜他,但此刻见到这和尚的清净之态,也觉得还算懂些礼数。
净戒与他相视一眼,只道护国寺有事,还望他给公主殿下带一句话。
荆风没有拒绝。
果然,净戒回寺的时候还只是晨光熹微,但里面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早已开始躁动不安了起来。
寺里渐渐地开始传起一阵幽幽的哭声,那是一些妇女的声音。
几个衣着单薄,面黄肌瘦的女人抱着怀中的瘦弱婴孩十分悲戚地抽泣着,声音也越来越大起来。
“孩子啊……你快睁眼看看娘啊!”
“呜呜呜呜…儿啊,你要是走了,娘也不活了。”
他们的啜泣声很快将四中其他百姓的注意吸引了过来,大家见到这样悲情的一幕,都不由得纷纷叹惋,不忍再看。
那几个自称帮工的男人,此时正默默的立在身后的墙旁。为首的那个高个子朝身后其他人点了点头,他们很快散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净戒见到此状,唤了两个师弟前去询问那些妇人的情况。
“女施主,您这是怎么了呀?孩子病了吗?”
一个小沙弥十分和善的上前问道。
那女人的头发已经几缕几缕的粘在一起,她抬起一张干瘪的脸看他,眼睛中却透露着相当凶恶的神情。
“你们这些和尚都是假慈悲!发的哪里是粥?明明就是水!也不知道朝廷播的赈灾粮赈到哪里去了…”
旁边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也很快过来应和道:“就是我还见到了的,他们的米只给那些能帮他们做事的男人们吃,像我们这种带着孩子的女人只有被饿死的一条路!”
他们两个声音不小,周边围着的百姓都把这些话听得十分清楚。
两个小沙弥有些惊恐的对视了一眼,一些揣度的,不堪的话语也慢慢从四方流到他们的耳朵里去。
两个女人见小沙弥们没有反应,便很快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怀中的孩子紧紧的闭着双眼,很难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什么护国寺…都是假的,你们都要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两个女人松开了抱着孩子的手,那干枯的食指就直愣愣地往两个小沙弥身上抓去。
“啊!”
两个年纪本不大的孩子惊呼一声,下意识的就要躲开。
下一瞬寺中的百姓就看到那个身长玉立的佛子妥帖的止住了那两个妇人们的手手腕。
“两位施主请息怒。”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带着一种不如拒绝的威严。
那两个妇人抬眼间看到了他不似常人的眉眼,竟有些惊讶的向后退去了两步。
净戒的身上散发出与出家之人完全相反的气息,那种锋利无芒的凛冽。他微微向后扫了一眼,发现那几个自称伤帮的男人也停止了动作。
“寺中众生平等,水米皆有定例,众位如有疑惑,可在每日饭熟之前到后堂查看。”净戒将四周的百姓扫视一圈,又对大家行了一礼。
“两位女施主,若这两个孩子并不是你们诚心收养,还请将他们交予我吧。”
净戒说出的话叫众人一惊,大家纷纷开始议论起来。刚才那两个妇人的情绪激动,大家都忽视了他们怀中的孩子。果然,现在细细看去,其中的一个孩子年岁似乎与他的母亲并不相匹配。而另一个孩子也是康康被一块破布挂在他“母亲”的肩膀上。
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都紧紧闭着双眼,看起来似乎了无生机一般。
“是嘞,你看这孩子。小脚丫都露在外面,一个做娘的怎么会这么对自己孩子?”一个大爷开始在后面大声地说起来。
果然小一点的孩子,因为布匹短小的原因,有一整个沾满污渍的小脚都露在了外面。
两个妇人果然在众人的议论中开始坐立难安了,抱着大一点孩子的那个妇人干脆就把孩子放到了一边的干草堆上,而带着小一点孩子的那个妇人,则默默的走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坐下。
净戒早就看出这两个女人手中都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怕他们和那些自称商帮的男人或许也有着某种隐秘的关系。
百姓们见到他们纷纷露馅,也不由得赞叹起佛子慧眼。净戒向大家双手合十,叫小沙弥把那个大些的孩子带到后堂去了,自己则叫了其他师兄回到了大殿中。
净戒与住持交换了所见的事情,严明了,百姓之中必定鱼龙混杂,还很可能会藏有异族的眼线。住持虽有感触却不想这些人已经开始有所异动,便连忙叫众僧加强了警惕。
待所有事毕后,知客突然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左右扫视着,最后焦急地把视线落到了净戒的身上。
净戒微微皱眉,心知必有要事,便朝他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知客。”
“佛子,荆大人传信。说是公主那边…恐有不测。”
净戒心中蓦然一滞,他想朝皇宫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大殿前朱红的画檐和巍峨的高墙。
“住持,我去去就回。”
净戒附到住持的耳边轻语道,他声音中有微不可察地颤抖。
白发白须的住持只是默默颔首,片刻后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那个挺拔清俊的背影走远了,住持看向他,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是净戒无可挣脱地劫数,他与佛门,终要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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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月影像纱子一样盖在他们身上。
皇宫中的影子们都停止了呼吸,他们大部分是被李惟兹除掉的,剩下的则是被佛子温和地“超度”了,没有太多痛苦的。
净戒带着李惟兹不太稳当地便杀边走,即使已经数不清身上有多少伤痕,但他始终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终于,那些连绵不绝的杀手似乎暂时消失了踪影,净戒朝着那扇紧闭许久的宫门走去,只要翻过这里,背后就是公主府了。
他轻轻地喘气,生怕自己的声音打搅了怀中的人。净戒几乎是不怎么怕痛的,也不能这样说,人生来就是畏惧痛苦的,但在那些长久的影子生涯当中,他已经将受伤当做了家常便饭。
宫墙很高,他带着李惟兹并不方便。净戒温柔的牵起她的手,轻轻探了探她的脉搏,虽然微弱,但依旧在跳动着。他用自己的手给她带去了一点温度,那双手显得不再那么冰冷了。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对于以前的净戒来说。
但现在他们的血几乎要融到一起,就快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又是她的了。
净戒跃上一旁高大的榕树,他腿上的伤口在跳跃中牵拉出巨大的痛苦,他只是皱了皱眉。在树上稳住之后,他撕下自己的僧衣将那块涓涓冒血之处紧紧缠住。如果不能及时止血,也许他就无法安全地将她送回去了。
短暂的晕眩感传来,楚唐的佛子此时浴血在一袭染红的僧袍中,他撕下更多的布料,将李惟兹紧紧地在自己胸前固定住。
她紧闭着双眼,黑羽一般的睫毛此时一动不动,白皙的面庞上落着许多血渍。唇色如同纸一样白,净戒的心紧紧的揪在一起。他宁愿自己被千刀万剐,也不愿见李惟兹流一滴血。
可现在…他却只能看着这样的她。
净戒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直到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开始缓慢地向树枝那边移动。
榕树的枝芽还算茂密,如果他能走到前端,那就能借此跃上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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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割裂了宫墙暗影,枝头的叶子因为两人的重量簌簌飘落。净戒足尖轻点树枝,借力掠过七丈红墙。
突然,裂帛声刺破夜色,李惟兹垂下的衣袖被飞檐碎枝勾住,整个人开始向琉璃瓦下滑坠。净戒立刻反手扯断腕间的珠串,佛珠弹射出去将那根小枝击碎。
净戒下一瞬又立刻将人护回怀中,背身用重量改变了她下坠的方向。
他的后背重重砸在宫墙外侧的古松下,喉间鲜血自他口中溢出,温热的鲜红溅上李惟兹肩膀出的衣料,净戒慌忙用袖口去擦,心中的惊恐依旧未减少半分。
已近子时,梆子声远远地传来,净戒扯下染血袈裟当中唯一干净的一角裹紧怀中的李惟兹。
酿酿跄跄地迈步之后,公主府飞檐终于出现在夜色中。净戒不受控制地跪倒在朱漆门前,夜冷,他确不觉得寒凉。
怀中的人忽然发出细微呓语,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他衣襟。
净戒连忙护了她的手不受冷风,快步起身走到小门敲响了之前虎贲卫来时的暗号。
不久后,一个侍女模样的人终于出现。她先是一惊,随后在看到和尚怀里的公主之后,连忙将他们引进了门内。
“佛子,这是怎么了!”侍女的声音发着抖,她连忙为他们引路,那是通往孙千年房间的方向。
净戒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抱着李惟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腿下也越来越乏力了。
侍女连忙搀扶着他,和他慢慢的一起往那边走去。
孙千年房里的灯还是亮的,在听到外面稀稀疏疏的动静之后,他连忙走了出来。
净戒最后看到那个熟悉的老医师之后,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他即使因失血而脱离,也没忘记将李惟兹护在自己的怀中,在落地时没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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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溶血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