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容将出现在记忆里那个温温柔柔,不管行动模样还是说话,都与江南女子别无二致的女子从脑海里挥去。
她大概,知道孙家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你们合计,骗了夏杰。”
沈周容一锤定音。
楚楚凄惨一笑,笑里带着些难得的得意。
“是,我们骗了夏杰,而且骗的很成功。”
沈周容推测着他们接下来遇到的情况,眉头轻轻皱了皱。
“你们忘了,他是杀手。你们能骗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他还是杀了孙家满门。”
夏杰的目标是孙家的藏金绣,准确来说,他更想要的,是黄金缕衣的制作方法。
所以,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了孙家人。
这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隐情。
“殿下猜的真对。”楚楚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可这只狮子掉群了。
她身体羸弱,行动力更是有限,离了狮群的保护,别说捕食猎物,就连活下去都要小心翼翼。
积蓄着全身的力气 ,怒骂了一句。
“夏杰这个畜生!”
青楼女子,这个历朝历代都被人视作低贱甚至肮脏的代表,可人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谁,会甘愿去做一个人人唾骂的青楼妓子。
很多人都没有想过,这个很多占据了近乎九成九的人。
甚至于,亲手把她们送进青楼的,是她们的生身父母。
这,是这个世道的悲哀。
沈周容不忍再刺激眼前这个愤世嫉俗的女子,在她看来,她才是勇敢者。
她忽然转头,目光隐隐落在身边立着的一块屏风上,“现在,你还要坚持你是凶手吗?”
楚楚不明所以,连堂上众人也都不明白沈周容这是在干什么。
忽然,林砚之的身影出现在这块屏风后,在他身边,站着急的满头大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贾生宝。
贾生宝被长青点了哑穴。
跪到地上能发出声音的第一句,是求沈周容恕罪。
贾生宝,在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当着当朝公主殿下和钦差大臣的面,在给一个青楼女子求情。
“是我,一切都是小民的主意,楚楚姑娘她丝毫不知情,求殿下和大人放过楚楚姑娘。”
林砚之没有说话,沈周容没有真的要赐死贾生宝的意思,外面挨打的,是个假人。
庸守会口技,模仿的有声有色,真假难辨。
为的,只是方便套出真实的口供。
大堂上,真正被吓到的,除了这几个嫌疑犯,恐怕只有陆启山将军和他的副将了。
天下人,没有不怕沈周容的。
因为以前的沈周容,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可现在,路启山对沈周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换句话说,她现在身上的恐怖感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像一个将军。
比他这个名副其实,上过战场带过数万雄兵的将军更像一个将军。
陆启山有点敬佩眼前这位镇国公主了。
虽然只有小拇指甲盖那么一点点。
他的第一任妻子死在胡人手中,死之前,用他送给她的匕首,亲自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她曾告诉自己说,“若有一日,注定了我会落在胡人手中,我会用这把匕首,率先结束自己的性命,干干净净的离开。”
她说到做到,他在前方领兵作战,有一股狡猾的胡人绕到后方,是他妻子率先发现了敌情,减少了百姓死亡,在被胡人团团围住陷入绝境之时,她做了他的英雄。
她说,她要干干净净的走,她做到了。
在他不曾注意的地方,那一小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敬佩,在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
沈周容没有应贾生宝的话,而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们在公堂上公然说谎,是因为秦执?夏杰见过秦执?!”
若说前一句还带着一点疑惑,那么后一句,就已经是确定了。
两人面色一僵,身形一滞的,还有一个靠近方秀莲身边的张屠夫。
秦执冷汗哐哐直掉,整个公堂都能听见他磕头的响声。
“殿下,殿下,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下官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夏杰!”
沈周容坐在椅子上,觉得甚是有趣。
可不是有趣吗?一开始到现在,喊冤的人从阶下囚方秀莲到高高在上判人生死的秦执,彻底掉了个个。
“看来秦大人,是不准备告诉本宫事实了,也罢。”
沈周容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秦执在这一刻,突然确定了自己的死期。
他再否定,再狡辩,都没有用,他已经触犯了沈周容的底线,无论如何,沈周容都会杀了他。
“你说!”
沈周容的声音突然响起,确定了下一个问询的目标——张屠夫。
“张葛洪!”长青见他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大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还不快回话!”
张屠夫直到听到自己名字,才反应过来沈周容刚刚说的人是他,下意识一个激灵,全身胖胖的肥肉抖了三抖。
似是没想到沈周容会突然询问他,除了害怕之外,还有点受宠若惊。
“回……回殿下,刚刚小人堂上所言,俱是真话,只不过,这孙家少奶奶当时没有指挥那些人动手,而是也被绑在车上。”
张屠夫一席话惊起千层浪。
“小人躲在远处,亲眼看着那些人将孙家尸体一个个抛入河中,然后将昏迷的孙家少奶奶解开绳索,试图将杀人抛尸嫁祸给她。”
“小人当时怕极了,率先将马车卸了,然后故意朝那边发出大喊。”
“孙家死人了,孙家死人了!知府老爷,孙家死人了!”
“小人骑着马跌跌撞撞往城里跑,半路上,遇到了带人前来的秦大人,秦大人让小人带路,可孙家案子却被判孙少奶奶通奸杀人。”
“可是,可是,小人是想救孙少奶奶,而他们,想把孙少奶奶一起杀了!”
“本以为,秦大人会为孙家做主,可是回城路上,心里越想越奇怪。孙家被人抛尸,秦大人怎么就正好带人出城,遇到小人时,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小人怕死,可孙少奶奶是个好人,孙家三十六口人命,不该这么草草结案。”
“可小人不敢说出真相,怕连累孙少奶奶提前丢了性命,小人心存幻想,听说朝廷新派的钦差大人就要来到松江,这是小人唯一可以有机会翻供,救回孙少奶奶的一丝希望。”
“小人句句属实,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求殿下明鉴!”
张屠夫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他最先一心期盼的是林砚之,而现在,他知道,只有沈周容能毫不费力的杀了秦执这个狗官,为孙家讨一个公道。
此时此刻,沈周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父皇曾告诉她的那句话。
“容儿,你可知,何为官?”
她不懂,父皇摸摸她的头,耐心的解释给她听,尽管那时候的她,听得似是而非。
“为官者,父母也。治理当地事务以清明,带领当地百姓兴业安家以繁荣,谓之父母官。”
而现在,她坐在这小小一方衙门里,短暂充当了这一角色。
方秀莲的愤怒早已去了大半,她没想到,这些曾指正她亲眼杀人的人证,居然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救她性命。
她对夏杰的恨,恨到了极致。
衙门内外鸦雀无声,百姓们先前有多希望秦执处死方秀莲,现在就有多想将秦执一口一口咬成血沫。
秦执不是个好官,松江凡是经历过案子的百姓都知道,可侥幸留下性命,出了衙门的人,再怎么诉说,别人也很难相信。
何况,说的不好,还会召来再一次牢狱之灾。
都说百姓愚昧,可殊不知,官场里这些弯弯绕绕,一不小心就被秦执洗了脑,学问,人品,口才,这是为官者缺一不可的。
可偏偏,只有学问最是明了,人品藏在心底,无人能窥见。
有学问的人,即使学问再好,若口不能善言,也终将与为官之道远离,父母官,说出的话具有信服力。
百姓们并不愚昧。
沈周容心底叹了一口气,有秦执这般人在,怪不得,这次大洪水,整个松江府受灾最严重。
视线落在眼前的贾生宝身上,沈周容收回心底的难过,问他:“孙家灭门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沈周容已经确定,夏杰动手前后,贾生宝一定在孙家出现过。
事到如今,贾生宝再不隐瞒,现在,由他亲口,为秦执这个畜生钉上死刑的最后一刀。
“小民与楚楚的计谋被识破,孙家坚决不透露任何一句藏金绣的秘密,夏杰动了杀心。”
“大人,大人,求您放过小儿性命,小儿年纪轻,他糊涂,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大厅里,贾蟠跪地乞饶。
夏杰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芒,手里的茶杯被他捏出裂缝。
“好,既然孙家不识好歹,就让他们带着这个秘密永坠地狱!”
贾蟠吓了一跳,“大人,大人,您是……”
夏杰看向贾蟠的眼里冒着红光,像要吃人。
他真的吃人了。
“今夜,我要孙家三十七条性命,你去动手!”
贾蟠吓得跌坐在地,可是夏杰以贾生宝的性命要挟,贾蟠答应了。
他漫无目的的游荡在大街上,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一间陌生的药店前。
他走的有些远了。
药店里药材不多,零零散散的,他刚开始说话还有点抖,伙计问他要砒霜干什么。
他哆哆嗦嗦的答,洪水过后耗子多,家里的粮食都被耗子盗完了。
药店伙计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拿了一小包砒霜给他,还交代他一点要小心。
有人来看病,小伙计转身去忙,他鬼使神差的,从角落里抱走了放着大量砒霜的小坛子。
孙家庄子养的鸭子多,鸭子喜水,故而成了孙家多日以来主要口粮。
贾蟠上门道贺,孙家拿了两袋粮食给他,他却溜进厨房,将一坛砒霜,全部倒进了煮满鸭肉的大锅里。
“当时,我见父亲慌慌张张从孙家出来,意识到了不对,多番质问下,才知砒霜之事。”
“匆匆赶到孙家时,还曾庆幸自己来的及时,每人一碗的鸭汤盛好放在厨房,被我借口拦下。”
“一切都来的及,谁知,夏杰遇到了我父亲。父亲没有暴露我,却将孙家暴露,夏杰一怒之下,亲自动了手。”
“看到夏杰时,我正要告知孙少奶奶砒霜之事,不曾想夏杰突然动手,我只能,只能将孙少奶奶打晕藏在花草下。”
沈周容静静听着,至此,孙家灭门案水落石出。
原来一开始,夏杰要杀的,是孙家全部三十七人。
可有三个人,堵上所有期盼,与绝望对抗,救了方秀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