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公主,竟要给七品小官家的妾室罚跪,岂不有损我天家的颜面。
褚青盏原先是这么想的,连从设计出逃的路线都规划好了。
可在行走去正院的路上,她又临时转变了主意。
这家是官小,可那是与京城百官相比,若是放到这儿呢,七品知县就是一县之主,是此间最大的官。
不受宠的妾室尚且如此严苛,那想必主母和老爷更加跋扈嚣张。
若是今日她从此处因罪逃走,她一个公主倒不怕什么,大不了临危之际亮出身份底牌。
可她曾托付假身份的骆家夫妇呢,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若是会,她此时人单势孤,可有能力保住二老?
褚青盏从未害过人,也怕连累牵扯人,逃跑的想法便在心中消失了。
闻诏行至她前头,却仿佛背后长眼似的,冷不丁询问道:“有心事?”
褚青盏跟在他后头默不作声,显然不太想搭理他。
闻诏侧过头来,眼中映了几许霞光,语气不知是斥责还是揶揄:“我发现你出身不高,脾性倒挺大。”
“……”
褚青盏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本公主还没嫌弃你们出身呢,你倒讽起本公主来。
她快速地瞪了一眼闻诏,决心就要缄口不言,看这群人还能用什么手段罚她。
闻诏捕捉到了她的那一眼“瞪”,竟不怒反笑,继续自顾自地道:“你勿要心生埋怨,小娘让你去主院罚跪,也是为了警醒你们,在任何时候,主子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其他方面或许可以原谅,但伤人身体的事是一定要严惩的。”
褚青盏心知此事的确免不了责罚,可让她前去主院罚跪,不正是想将此事闹得全府皆知。
他们疑心她是主母那边派来的人,倘若她真是,那她来的第一天便在众目睽睽下罚跪,那就是在打主母的脸,等着看主母的反应便可猜测她究竟是不是对方的人。
褚青盏冷哼一声,心说少冠冕堂皇了。
接下来两人一路无言走至正院,一路上也渐渐多了许多丫鬟,她们大部分瞧见闻诏时,显得既不敢看也不敢上前来打招呼。
反倒是像根尾巴般缀在闻诏后头的褚青盏,收获了许许多多一路注视的目光。
褚青盏一看正院的装潢摆设便心下分明了——
原来不是这知县府清贫人少,而是秦小娘的偏院被打入“冷宫”。
以及——这知县的府邸如此宽敞精秀,哪像个七品小官的俸禄能供养得起的……
褚青盏学父皇般摩挲下巴,心中越发坚定了要留下的决心。
倘若她发现这闻知县要真是个鱼肉一方百姓的贪官,那她也算不枉此行了。
闻诏不知身旁的小丫鬟竟已在心中暗谋着要抄他全家的主意,眼见到了地方,他停下步伐站立院中。
谁知身后人不知还在筹谋什么“大计”,都没注意到身前之人已经止步。
“嗷呜”一声,褚青盏挺翘的鼻子骤然撞上闻诏结实板正的后背。
“……”
闻诏转身疑惑道:“我挺好奇。”
褚青盏还在揉自己的鼻尖,下意识接道:“好奇什么?”
闻诏眯了眯眼,和褚青盏对视上,语气装模作样地揶揄道:“我挺好奇,你眼睛生的这般大,竟是只用来瞪人不用来看路的么?”
褚青盏怒极反笑:“我也挺好奇。”
闻诏挑眉:“哦?”
褚青盏学着他的样子眯了眯眼,视线落到闻诏的嘴唇上,语气同他无二般揶揄:“二公子唇生得这般薄,为何话却如此之多?”
“……”闻诏咕哝笑道:“学得倒挺快。”
这会儿原是晚膳时间,偌大的主院渺无人踪,连路过的莺鸟都寂静地飞去哺食。
夕阳西下,将人的影子也打上一道霞光。
闻诏指着地面上一块干净的石板道:“前面正好是嫡母的寝室,你便在此处跪下吧。”
褚青盏看着那刚硬冰冷的石板,心想本公主何时受过这般罪,若是父皇母后知道,说不定把这个院子拆了夷为平地都有可能……
她抬头看了一眼闻诏,心不甘情不愿地撒娇一句:“女儿家膝骨娇柔,就不能通情为我准备一个蒲团?”
褚青盏不常撒娇,可一出手便会成功,此招常被她用来应对父皇和各位皇兄,屡试不爽。
可这闻诏不知怎的,方才来时路上还同他说笑逗弄,可一进这主院便面容冷苛得像变了个人。
闻诏没有多废话,冷冰冰的二字不容分说地砸头而下:“跪下。”
世人爱美,因此从来对美人多加慷慨,何况是褚青盏还是个公主,她从未被人如此冷言厉色地对待过,当即脸色也难看起来,在心中耍起了几分公主性子。
她愤愤地想道:永朝公主只跪父皇母后,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公主下跪。
她本想“临阵脱逃”,可刚一动这念头,余田村那两老夫妇和蔼辛勤的身影便浮现在褚青盏眼前,叫她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半分。
她当时被侍卫骤然放置在余田村时,谎称自己是无家可归的孤女,这才被那对慈祥的老夫妇收留,有了个可以暂时安居的新身份。
褚青盏心软地想,人家帮了自己,若是因为一时不忍,冲动害了人家,那么即使是日后她回到皇宫,以万千金银报答,也不能安自己愧疚的心。
褚青盏在自己的尊严和他人的安危下,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此处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个乡下来的丫鬟,此一跪算不上丢了她公主的颜面。
何况此处方向对着的正是京城的皇宫方向,就当是在对父皇母妃下跪了。
闻诏原以为这丫头还要好生磨蹭一会儿,他刚想动口去催,只见她上一秒还满脸不愿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下一秒便利落笔挺地跪下了。
倒显得他一瞬间不知所措起来。
褚青盏冷冰冰地话从下边砸上来:“我已经如秦小娘的话跪下了,二公子监督完毕,还请速速回去复命吧。”
这是还在赶人?
闻诏有些气笑,不知葛管家从哪找来脾气这般大的丫头。
他面色一变。
也对,如若真是主母安过来的人,因着有靠山才如此般肆无忌惮,倒也正常。
他后退一步,双手抱臂就着一颗树倚靠起来,面色还是先前那般不容分说的冷酷:“既然是‘监督’,自然是得监完三个时辰方能回去复命。”
褚青盏侧头看他那样子,简直又被气笑了,她冷冷地“哦”一声,回道:“那你继续监督吧,只是树上虫蚁多,倒时哪里被咬了,可别怨是被监督人的错。”
闻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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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边最后一抹橘红消失殆尽,夜色悄然漫布。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褚青盏跪得腿脚酸麻,肚子也饥饿难耐。
她在心中碎碎念念地想:本公主何时受过这般憋屈的罪,想她还在皇宫的时候,就算她闯出再大的祸,父皇母妃也只会嘴上教育几句,哪会舍得让她这般又跪又饿的。
说起母妃……
不知道母妃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会遭如今之罪,还会不会听信那些无稽之谈。
褚青盏借着脑海的杂想来减缓身躯的疲惫饥饿,眼角忽尔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人似乎是在柱子后面躲藏良久的样子。
她骤然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想同闻诏说,却发现某人早已从抱臂斜“倚”的姿势转为抱臂斜“坐”的姿势,而且从头歪斜低垂的角度来看,此人明显已经“梦周公”了!
褚青盏杏眼圆睁,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几度忍住想把他砸醒的冲动,后头回过神来,心道:对哦,我为何要将他砸醒?
既然“监督人”都陷入睡眠看不见了,那么她这个“被监督人”又何必如此兢兢业业。
想通这一层,褚青盏登时站起,恢复双腿自由的她先是兴奋地绕树活动了三圈,而后“路过”闭目的闻诏时,真真是越想越气。
她撇嘴心想:就算不能砸醒你,本公主还不能想别的法子折腾你么?
说时迟那时快,褚青盏眼尖地瞥见一只黑夜觅食的大黑蚁,她先是用片叶将黑蚁引来。
而后“嘿嘿”两声,蹑手蹑脚地走至闻诏身旁,将片叶放置他脖颈处轻轻抖动。
然而老天可能天生看不惯人美心善的大美人做坏事,在褚青盏快要得手的一瞬间,闻诏醒了,不仅醒了,还眼疾手快地伸手捉住了褚青盏的手腕。
“……”
人赃并获,闻诏那眼神仿佛就是在说看你还如何狡辩?
谁知,灵昌公主向来光明磊落,就算是做坏事也做得“理直气壮”。
褚青盏用尽最后两秒将黑蚁抖落闻诏衣衫中,事完,还眯眯眼笑道:“没错,本、我就是故意的!”
闻诏:“你!……”
身后突然传来响亮的拍掌声,其间还夹杂着男子乐开怀般的大笑,一道傲慢夸张的声线在身后响起。
“哈哈哈哈这是哪家的姑娘,竟能将本公子的庶兄都气得青红交加——”
闻诏怔住,忽尔脸色突变抬眼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