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赢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哑得不得了,但语气里的愤怒根本压抑不住:“来找找我……能要了你的命吗?”
程拙古怪的看了景赢一眼,他觉得这话问得尴尬又可笑,他是不愿意和景赢说话的。
程家出事之后,程拙几乎把所有人脉都找了一遍,却独独绕开了有钱有势的景家,景伯伯环游世界去了,联系不上,景赢呢,不用问就知道对方不可能帮他,白白送上门让人羞辱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程拙几个月前还是排在第一梯队的富二代,经过着一遭,他对自己的评价和他的名字一样,每天泡在花红柳绿里,花钱如流水,二十年多年来,靠着家世,光养出来一副傲气和皮肉,遇到问题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说起来,景赢也是富二代,不过他本人和名字一样,是第一梯队里最优秀最体面的那批,读书刻苦,成绩优异,早早接手了父亲和母亲两家的生意还合并起来干得风生水起……总而言之,和他天上地下。
高中的时候,景赢转学来了s市,程景两家有生意往来,他爸带着他来了程家,拜了程父为干爸,正巧两人同一天生日,他大程拙两小时,干脆让两人以兄弟相称。
两人便宜兄弟当了几年,还没有地库保安熟络。
程拙很少去评价别人,但是他确实看不上景赢,每天冷着脸像个只会做功的工作狂,太没意思了,不会拈花惹草不喜欢笑,白瞎了他那张脸。
程拙也清楚景赢同样看不上自己,从小就看不上他,他爱读邪书,总是捣鼓一些奇形怪状的穿搭,景赢像避鬼一样躲着他,他那时候又贱得慌,一开始还觉得景赢闷得造孽,带他逃课拉他去操场玩儿,直到听到景赢在背后说他恶心。
原由嘛,可能是因为他喜欢男的,还有所谓的穿裙子吧。
景赢说他恶心。
无所谓了。
吉祥物和实干家不对盘。他和景赢之间气氛一直微妙,久而久之,圈里便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如非必要,尽量不让这两个人出现在同一场合。
所以,他怎么可能去找景赢呢?上赶着被“恶心”吗?
“景少还没走?”
程拙没走出几步,晕了,肩靠在惨白斑驳的柱子,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后背白灰,他微微眯眼看着地上的影子:“也是特意来羞辱我的?”
景赢没说话,他大概嗓子受伤了,程拙能听见压抑的咳嗽声。
傍晚下过雨,花圃的稀泥上落了一层叶子,很滑,踩着感觉很软,清新的土腥味里又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谢谢你花钱救我,你也想看我像一条狗一样,为了打赏,趴在地上冲着稀泥巴爬过去,喝了一嘴泥汤子?”
程拙这话说得很重,又酸又刻薄,不可否认,他想见点血光
今晚的月光不显,云层厚重,风雨欲来。程拙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此时的心情也和现在的天气一样,酝酿着一场风暴,只等着某一个契机。
没等到景赢的回复。
无所谓。
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景赢抓住了手臂。
程拙用力一挣,自然没有挣脱,他好似疲惫万分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轻声说:“滚开”
话音未落,听见一道电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电流改变了部分音色,但是景赢的声音:“程拙,我帮你把债务都抹了。”
“……”
“展览继续做好不好?”
“……”
程拙怔着,景赢继续举着手机,点开了另外一段音频:“还有你父亲,他的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帮你好不好?”
忽地,修长的手指圈住程拙的腕,景赢语气有些不稳:“……好不好?”
人就是这么怪,几个月来快压死他的大山还没有景赢的话震耳欲聋,“不好!”程拙身上的沉郁一瞬间被打破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甩开手,他怕是耳朵瞎了,景赢这话实在怪,一连几个‘好不好’,就像电影里的窝囊丈夫,发现妻子和野男人偷情还卑微的请求妻子回家吃饭。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
程拙总感觉冥冥中,有什么微妙的东西正在酝酿。
他回头正好对上景赢的眼睛,景赢什么都有瑕疵但外貌没得挑,眉骨高眼窝深,脸上没有多余的肉,鬓角剃得很干净,白衬衫黑领带,领带一丝不苟地锁着脖颈,挺拔利落,让人找不出缺点……只是眉眼看上去有点凶,尤其是眼睛,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显得很不好相处,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冷漠和强硬。
就比如现在,半点看不出来“窝囊丈夫”的影子。
程拙摸了摸胳膊,瞟了一眼景赢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这戒指吴进陶手上也戴过一摸一样的,他感觉胸口被揪了一下,直白道:“你帮我,有什么目的?”
景赢没回答,只是不明不白地咧了咧嘴。
靠,他什么表情?这表情做在他脸上,显得极为生硬,被背光这么一照,简直像是寂静岭里的汉尼拔。
“你要干嘛?”
“我……”景赢声音听起来也很恐怖。
程拙骨子里对正能量过敏,脑洞八百里加急,胆子忽大忽小,打小一紧张就胡言乱语:“你他妈,不要像个突然被揭了符咒的僵尸行不行?!”
“你不会要软禁我吧?”
“你他妈这些年在国外学了些什么狗东西回来?”
“我靠,我手臂上沾了好多白灰”
“……程氏已经易主了,我在公司只是个光鲜的吉祥物,程总一手遮天,就算他进去了,还有好几个狗腿子,轮不到我说话。”
他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被迫害妄想症,一次性说多了,有点头晕,便又坐下了。
院角落里的那棵白兰开花了,无风摇曳,晕影印在院子里,分割出两道香气幽幽的轮廓。
那种微妙的东西又慢慢升起了。
程拙说:“说话,你帮我,想要什么?”
一股穿堂风拂过来,带着熟悉的冷香,把对面小别墅的纱帘被吹得鼓起一个泡。
景赢清咳一声,嗓子还是哑的:“我,我要......”
说到一半,他直直转过脸,那个后脑勺对着程拙。
程拙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景赢在说完‘我要’之后仿佛进入了一场自我角逐中,在试了也不一定成功和不试绝不可能之间犹豫纠结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重新看向程拙。
这回是Siri的文字语音转换,一字一顿:我想要你,陪我。
程拙闻言确实懵了两秒,他一时分不清高兴还是失落,就是空落落的感觉。
他又瞥到景赢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长久的猜想变成了确定——了解一个人其实一眼就够了,像景赢这种自愿继承家业的工作狂,控制欲强,责任心爆棚,确实是恋爱脑的最佳患者,情感上的简约保守派,独孤求爱,处男之身恨不得留到新婚之夜,谈恋爱就是奔着结婚去的人。
他们这种人身边永远都狂蜂浪蝶,一天换十个伴都不嫌多。
但景赢无名指上的金戒在高一就戴上了,这个位置这个款式,在他们这个利益大于感情的圈里就等于结婚。
景赢和吴进陶是高中恋人,后来景赢出国了,两人异地分手,吴进陶阴差阳错成了他程拙的男朋友。现在景赢回国了,送跑车想挽回曾经的恋人,可吴又实在出轨成性,景不知道他和吴已经分手,就赌气来报复吴。
得不到只是让人痛苦,得到了又被抛弃,能把人逼疯。
逻辑闭环。
他就知道,一落难,什么事都能教你做人。走了一个出轨的吴进陶,又来了一个偏执前任的景赢……
程拙不由苦笑,他和景赢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吗,既然恶心自己,为了吴进陶那个烂人,都能忍了,至于吗?
程拙脑中思绪百转千回,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景赢盯着自己,他的眼睛并非纯黑,颜色有一点浅,在暗处尤其流光溢彩,他直勾勾地盯着你的时候,眼睛总好像有话要说,叫人不由自主地沉在里面。
程拙忽然不知为何就泄了那口气,算了,睡一觉而已,反正他也不想努力了。
“成交。”
两个字,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
他等着景赢回答,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空气里似乎飘过一声轻笑。
很轻,比雾还轻。
程拙还没抿出个什么味道,笑音就没了。
景赢:“嗯。”
太轻了,程拙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景赢没管他,自顾自先走出去几步,没到门口,又折回来,再怎么掩饰,肢体动作还是暴露了‘高兴’的蛛丝马迹。
程拙皱了皱眉,等人走近,景赢竟然伸手来牵他的手,说:“你……咳咳咳,你先和我回去。”
“去哪儿?”
景赢咳了一下,嗓子还是有点劈:“回我家”
程拙不想看他,“这房子不是你的了?”
景赢没解释,只说“跟我回家”
景赢显然对这个亲密举动很抗拒,手心全是汗。真能这么恶心自己?何苦来呢。
牵个手而已,又不会怀孕,程拙忽然混乱地想,你恶心我我也不让你好过,然后干脆抓住了景赢的手,转为十指相扣,然后对着皱眉的景赢粲然一笑,“走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