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孟采瑶对视一眼,她没我想象中的惊讶,反而一脸了然,问道:“是谁?”
沁馨道:“是周美人和江采女,几位主子回去的路上原本相安无事,有一位主子赞了江采女,说她性子爽快大方,其他几位主子也都附和,唯独周美人说江采女平民出身在宫里无依无靠,无非是想巴结娘娘您为自己找个靠山。”
孟采瑶眉头一挑:“她可什么都敢说,连贵妃都敢随意攀扯。”
“江采女被奚落后也没有退让,反倒质问周美人说贵妃问话怎可不答,她只是如实回话而已有什么错,还说国公府受陛下器重,难道不是因为忠心,而是巴结出来的,否则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沁馨道,“周美人听后气极,想出手教训江采女,江采女身体健壮一点亏都没吃,最后还是巡逻的羽林郎路过不好被看了笑话,其他几位主子劝了后才散的。”
我道:“周美人是辅国公的掌上明珠,加上年纪又小,难免被国公娇惯得不像样子,在宫里也敢乱说,还好没闹出什么事端,就由她们去吧。”
孟采瑶抿着嘴笑,她本就生得貌美,笑起来更让人如沐春风,她道:“江采女娘家不过是个小商贩,国公府随手就能找个合适的借口收拾了他们,她竟有这个能耐和周美人叫板,可见是个有胆色的。”
我道:“今日她二人争执,恐怕宫里都知道了,陛下也会知道,恩宠未定,周美人失言在先,国公府投鼠忌器,不敢乱来。”
我嘻嘻笑道:“两日后新人侍寝,你猜谁会是第一个?”
孟采瑶脸色一沉,不悦道:“我哪儿知道。”
两日时间很快就到了,临近傍晚侍寝的旨意才下,观星阁的杨才人得了头彩,成为新人中第一个侍寝的嫔妃。
一切事物都有内侍省的人去做,我只静静在殿中写字看书,孟采瑶会画画,字也写得漂亮,我昨日去拾翠殿她正在练字,一手行书行云流水,我眼巴巴地看了半天。
她见我夸她的字很是得意,从架上翻出一本字帖给我:“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字帖,你先从楷书练起,过不了两年,就比我写得好了。”
我哪儿能坚持得了两年。
豆蔻挽起袖子,拿小银勺往砚台中添水,用墨条缓缓磨着,直到浓稠的墨汁均匀铺平砚台,我用笔尖蘸了蘸,临着字帖一笔一画写着。
豆蔻年纪小贪睡,磨墨这活最是枯燥,她眼睛眨啊眨打了个哈欠,都快要睡着了。眼看她头越来越低,快要埋到桌子上了,突然间打了个激灵手一抖,便有几滴墨汁溅了出来。她见我正看向她,红着脸道:“奴婢知错了。”
我笑道唤来白芷问道:“几更天了?”
白芷道:“回娘娘,现在是二更末,还有一刻就到三更了呢,娘娘若是困了,奴婢们服侍娘娘歇息吧。”
我揉揉肩头,是很晚了。
不知不觉写了一个时辰,纸也换了五六张。
豆蔻忙上前帮我揉肩,白芷白苏去盛水。
豆蔻小心翼翼道:“娘娘今日睡得晚,是因为陛下吗?”
果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我摇头道:“陛下今日召幸嫔妃,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怎么会因为这个事睡不着。”
别说沈业只选了十个秀女,他就是选一百个,像百姓口中说的那样有三千佳丽三宫六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不是可以和我相守一生的丈夫。
唯一会难过的人,只有孟采瑶了吧。
不知她今晚是否会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亦或是以泪洗面。
她会不会想起年少时和沈业共同经历的时光,或许他们也曾立过山盟海誓,或许沈业还向她许诺过从一而终,此生唯她一人。
而今晚才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想到这些,我都有些心疼孟采瑶了。
我留了豆蔻在身边,披散着头发让她为我梳头,她会导引术,按摩后神清气爽,对我的头痛病有奇效,很多时候我睡不着,经她的妙手回春后,我便能踏踏实实睡一晚。
三更过了一半,我让豆蔻回去休息,她今晚守夜,住在芙蓉殿的东偏殿,即便留得晚一些,也不会打扰同住的宫娥。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心中一喜,自上次之后我已有两个月没见过李长季了,他还在那棵树下等我,周身披着一层月光,好像话本中不小心掉落凡间的神仙,清冷而疏离,他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不知道是什么。
“尝尝,你最爱吃的那家甑糕。”李长季轻轻打开油纸,红枣和豆子的香味挠着我肚里的馋虫,我拉他在廊下坐好,赶紧咬了一小口糕,还是那样黏糯香甜。
宫里偶尔也会做甑糕,远不如街市卖的好吃,米蒸的不烂,倒是甜得过分。
李长季看我吃得开心,嘴角微微上扬,他小声道:“听说你封了贵妃?”
我没否认:“他为了补偿我,升了我的位份,也没什么变化,就是能拿的银子多了,州县送来的宝贝多了。”
“他对你…还是很好的。”李长季有些失落,“阿言,怪我没能力救你出去…”
我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听他自责。
李长季武功不低,轻功也好,可他没法从偌大的皇宫带一个成年的女子飞出去,我一旦消失,沈业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亡命天涯的日子不好过,我不想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余生。
我说:“你今天来,难道是专门给我道歉的?”
李长季一怔,笑了出来:“不是,沈业选秀人尽皆知,我日子算得不错的话,今晚新进嫔妃侍寝,他不会在你宫里,我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
春日微风拂面,李长季额前的两缕头发随风扫过我的脸,我回眸看他,他笑容极浅,只是嘴角微扬,最后连弧度都没了,直接垂了下去,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不开心。
我伸出手,搭在他小臂上问他:“你在担心什么,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担心我?”
我的直截了当轻易地戳破李长季的伪装,他反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在抖,声音也颤抖着:“阿言…我害怕你会再次喜欢上他,你离开我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得让我以为你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好像你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你本就是他的妻子。我知道我不该去招惹一个有夫之妇,不该去觊觎皇帝的女人…”
他最后两句话让我鼻子发酸,李长季一向洁身自好,品行端正如青松劲柏,却为了我几次三番潜入后宫与我见面,这在他内心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如今的他正如他最看不上的那些浪子狂徒一般,偷偷摸摸和情人私会,放浪形骸。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他衣袖上,又担心被宫人发觉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忍住,我起身半跪在他双膝之间,他坐在石阶上比我高出半个身子,如此更显得我楚楚可怜,我俯在他膝上哽咽着,李长季不知该如何哄我,只好抚摸着我的头发给我擦泪,轻拍我的肩膀。
我渐渐冷静下来,仰着脸含泪道:“你是不是以为沈业临幸别人,我会为了他伤心所以来找我,你想看看我到底会不会为他难过,是吗?”
李长季的拇指从我眼角抹过,把我的泪水一齐抹去,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唯独眼尾的微红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我们只有彼此了。”我环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前,“没有你,我在这宫里根本活不下去,李长季,我真的需要你。”
我难得见他一次,过后我能靠着回忆和他见面的场景开心很久,再暗暗期待和他下次见面的日子,哪怕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
李长季亦抱住了我:“是啊,阿言,我只有你了。”
带李长季躲开抄家之祸的老仆在去年年初去世,他陪伴李长季二十余年,是李长季最信任的长辈,他为此郁郁了很久。
“起来吧,地上凉。”李长季扶我坐下,解下披风披在我肩上,我的后背顿时传来一阵暖意,熨帖般舒服。
我问道:“你最近一直在上京吗?还住在平乐巷?”
“嗯,一直在。”
他娓娓道来,告诉我他的近况。
李长季从西凉离开后内伤没有完全恢复,每次来看我需要完美避开羽林军的巡逻,还要没有半点声音地穿过无数个宫墙,使用轻功要耗费大量内力,对他的身体极为不利,故而他除了见我之外,大半时间都在休养,他在上京有个一进的小院,不惹眼又方便。
我不由担心起他的身体,皱了皱眉。
“没事,现在好多了,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和你说话吗?”李长季揉了揉我的头发,眼里有无尽的忧伤。
他本身皮肤就白,月光洒在他脸上更显得没有半分血色,我晓得那日他伤得狠了,他跪在地上不停呕着血,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
李长季的怀抱适时打破了我的沉思,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再想过去的事,阿言,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