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祯第一次见到霍巡是在秦萧的书房。
霍巡对她一见钟情,竟不顾她是主上的未婚妻,唐突地向她告白。
徐复祯转头就把霍巡唐突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萧。
她并没有过问秦萧是如何处置他的,只听说他被打得在床上躺九天,自此便在京城销声匿迹了。
再听说霍巡的消息时,已经是他随成王入京官拜副相,一时间权柄煊赫,连秦萧都要绞尽脑汁地给霍相递拜帖。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方才水岚说她前天晚上从秦萧书房回来之后开始发烧,该不会好巧不巧正是霍巡给她告白那晚吧?
徐复祯以手扶额,坐在榻上仔细地回忆起来。
前天晚上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
盛安九年,那时皇帝的病已反反复复不见好,连带着朝野动荡不安。
秦萧开始频繁召集门客商议政事,常至深夜。
七月十三晚,徐复祯听秦萧身边的小厮说起世子自酉时在书房闭门议事,尚不曾用晚膳。
她心下牵挂,不顾外头下着倾盆大雨,让水岚从厨房取了四色糕点装在食盒中,自己亲自送到书房中给他。
秦萧的书房在前院,长兴侯府占地又极广,从后院走到书房路程颇远,兼之此时正下着瓢泼大雨,好在多数路程在游廊之间,倒也淋不着多少雨。
走到前院书房时天色已尽黑,连廊之间点上了灯笼。
徐复祯提着食盒轻轻走到书房门口,里头亮着灯光却寂静无声。
原本该候在门口的小厮却不见了踪影。
她估摸着小厮应该是送门客们出去了,便伸手轻轻推开房门。
秦萧坐在主案后面,面前更有五六个身着锦袍的门客围坐着,此时纷纷循声看向门口。
徐复祯一见此景愣在门外,没想到里头尚有这么多人,更不知自己的贸然造访是否扰乱了他们的商讨。
门客们的沉思也被这不速之客打断,但长兴侯世子手下的门客都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立时猜出了她的身份。
为首一个青衣门客率先打破沉默,拱手施礼调侃道:“原来是嫂夫人。”
其余门客也纷纷跟着起哄道:“是嫂夫人来了。”
秦萧微笑着接受了门客的调侃,他那一双凤眸含笑看着徐复祯,起身将她拉到桌案边上,温声道:“外头下这么大雨,怎么过来了?”
徐复祯脸红了。
她放下食盒,低声对秦萧道:“方才听小厮说世子还没用膳,正好厨房今日多做了些糕点,便想着拿过来给你。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秦萧含笑道:“怎么会?我们马上便议完事了。外头雨急,你到隔间稍后,待我议完此事送你回晚棠院。”
徐复祯点头,又道:“早知几位先生在,应该多拿些点心过来才是。世子与诸位先生分用了罢。”
说罢,向着门客们施了一礼。
门客们连忙回礼。
徐复祯抬头,目光与其中一个紫袍青年对视一瞬。
那青年二十上下,一头墨发仅以一枚青竹簪别起,却更衬得神姿清隽,容仪卓绝,只是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双点漆星目瞬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忽然想起,方才这些门客起哄时,只有他一言不发,眼神却从未在她身上离开过。
徐复祯按下内心的异样,从书房退了出去,却没有依言到书房隔间等候,而是走到外头的游廊。
如今外头急雨阵阵,旁人躲都不及,但其实她分外偏爱雨天。
她母亲走得早,徐复祯对母亲的记忆就停留在滂沱雨夜,母亲总是会把她抱进屋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和着雨声给她唱童谣。
她那时其实还不太记事,对母亲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只有那淙淙雨声方能令她寻找到一丝母亲在时的痕迹。
徐复祯坐在廊下望着夜色里的雨幕出神,一阵脚步声响起,停在她的身后。
徐复祯回过神来,秦萧这么快谈好事情了?
她满怀欣喜地转过身,却发现身后之人竟是那在书房中与她对视一眼的紫袍青年。
徐复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刚好绊到阑干,整个人蓦地往后仰去。
那紫袍青年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回来。
徐复祯稳住身形,忙挣开了他扶住她的手。
她低着头,对他施礼道:“多谢。世子的书房往西边过去。”
紫袍青年道:“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她?徐复祯愕然抬头,看向紫袍青年。
他身形挺拔高挑,鬓若刀裁,眉目深峻,鼻梁高挺,柔黄的烛光自高悬的灯笼上倾泻而下,给他面容上朗直的线条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在下霍巡,表字介陵,是淮南濮州人士。”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徐姑娘,你可不可以等我三年,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回来迎娶你。”
徐复祯闻言一愣,道:“什么?”
霍巡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说,等我三年,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来迎娶你。”
徐复祯闻言,又是羞又是气,扬手扇了他一巴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霍巡没有躲避,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冠玉般白皙的脸上泛起微红掌痕。
“我知道。”他沉静地说,“你是洛州徐知州的独女,长兴侯夫人的侄女。”
徐复祯冷笑道:“你既然连我爹都知道,那不应该不知,我还是你主子长兴侯世子的未婚妻!”
霍巡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还是个口头约定,还没走过明礼。”
徐复祯又羞又恼,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世子?”
霍巡道:“我既开了口,便不怕他知道。徐姑娘,请你原谅在下唐突。方才在书房一睹芳颜,惊为天人。倘若今日不说出来,怕今后也没机会说了。”
徐复祯冷冷道:“那我现在便答复你,我跟你没有可能。你回去吧。”
霍巡神色一黯,道:“如果徐姑娘改变心意,在下随时恭候。”
说罢,朝她一礼,转身退下了。
徐复祯只觉这登徒子可恶。
他明明才见过她一面,怎么就敢来跟她说这样的话?
待秦萧议完事,送她回晚棠院的时候,徐复祯问他:“那个霍巡,是什么人?”
秦萧道:“你说介陵?他是濮州人士。他父亲获罪罢官,族中子弟皆不许科举,故来投奔我门下。他怎么了?”
徐复祯一五一十地将霍巡跟她说的话告诉了秦萧。
秦萧沉吟道:“我知道了。我会处置他的。祯妹妹,前院人杂事多,你往后还是少往前院跑,免得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徐复祯听他这样讲很是不开心,总觉得他言语间有责怪的意思。
她回到晚棠院后沉沉睡了一觉,紧接着病了一场。
……
再醒来时已天地轮换,自己脑海里多出了四年的记忆。
当然,那四年的记忆没有半点美好可言,她接连经历背叛之痛、丧亲之痛、到最后病痛缠身,含恨而终。
好像自这一日为界,余下的日子只剩下了血和泪。
徐复祯抱膝坐在床上。
身侧的轻绸锦衾触感柔软细腻,香炉里腾起的袅袅轻烟沁人心脾,屋外潺潺的雨声不绝于耳,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真实到徐复祯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她病死在了下人房里又重生回当下,还是那四年不堪回首的记忆根本只是南柯一梦。
可,那四年她过得那样惨痛,那些凄风冷雨的日子她捱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是一场梦?
徐复祯从衾被里抬起头,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不管怎么样,她绝对不要重蹈覆辙,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秦萧的背叛,不要被他强取豪夺,更不要姑母因她含恨而终。
想到这里,徐复祯朝外头扬声道:“水岚!”
水岚连忙进来。
徐复祯道:“你去打听一下,世子手下那个叫霍巡的门客,现在在哪。”
“那个登徒子?”水岚脸拉了下来。
她随侍徐复祯左右,自然知道那晚的事。
徐复祯道:“快去,不要多言。”
水岚只好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徐复祯坐在床沿暗自沉思。
从前她只觉得这个人冒犯。
现下看来,何尝不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当初他跟她说,让她等他三年,他一定风风光光地回来娶她。
她没有答应他,但他真的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三年时间他当上了成王手下的第一谋臣,随成王入主京师,显赫一时。
如果……她现在答应他,还来得及吗?
徐复祯暗暗祈祷,只希望秦萧不要处置他太过,万一让他记恨上她,就算日后摆脱了秦萧,也多了个仇家,还是个……权倾朝野的仇家。
不多时,水岚又回来了。
徐复祯忙问:“如何了?”
水岚道:“问清楚了。世子爷让人打了那登徒子一顿,扔后罩房的柴房里头了。听说打得浑身是伤,世子爷不许人给他治伤,留他在柴房里头自生自灭。”
说罢,她觑了觑徐复祯的神色,见她并未露出不满,这才放下心来。
作为下人,她听了那登徒子的下场颇感同情,有些物伤其类。不过,谁让他冒犯的是小姐,就是打死了也不为过。
徐复祯不知道水岚心里矛盾的想法,只是蹙着眉问:“柴房?是不是后罩房西边最里头没人住的那一间?”
水岚道:“正是哩。小姐也知道那儿?”
她何止是知道?她病着的那会儿,就是被王今澜打发到那里住着的。
她和霍巡,还真是……有缘啊。
那屋子说是柴房,其实是堆积着陈年杂物的屋子,里面气晦尘生,就是没病的人住在里头也要去掉半条命,更不要说病着的。
想到这里,徐复祯忙吩咐道:“你去厨房弄坛白酒过来,再去库房讨一些白芷散、紫草膏来给我。不要让人知道。”
“啊?”水岚愣了一下。
对外伤病人先用烈性白酒擦拭伤处,再用白芷散化血祛瘀,佐以紫草膏去腐生肌。
这个药方,还是她失势以后,王今澜为杀鸡儆猴随便找了个借口打了水岚十个板子,侯府里好心的婆子看不下去了,偷偷告诉徐复祯的。
不过,徐复祯不打算向水岚解释,只是说道:“去就是了,别问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