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被突如其来的狗血,惊得脑内乱作一团。
桌边的人却径直起身,眼带嘲弄的兀自道:“这么多年来,天下人都信服于他的一招瞒天过海,他不愧是言官出身,十万条亡魂面前,也能构陷忠良,颠倒黑白。”
言官?陆顶云出仕十余年,就压根没做过京官!
穆檀眉压了压眉角,下意识觉得司延槿口中那个指鹿为马的奸佞,远不是陆顶云这种小角色可以相提并论的。
只是这件事论及时间和发展,都与她家的灭门太过严丝合缝了。
穆檀眉心尖颤了颤,总觉得自己过往时那些虚无缥缈的直觉,也许会在眼前人的身上找到答案。
她自然而然的再问了一遍:“那个时候,你到底为什么带着蝠纹佩过府拜见?”
司延槿抿了抿唇,没有直言,“那一年金山关城破,整个九边陷入兵乱,连同周围的数座城池也接连遭了难,北戎当时的统帅必勒格,施行不受降的屠城战略,短短几日的功夫,九边第一大关已然沦为了一座死城,当地官员更是十不存一,甚至被当做战利品割下头颅,做成了京观。”
他一顿,看向她道:“唯有一人大难不死,带着战报逃了回来。”
那个幸存之人,自然就是陆顶云。
接下来的故事,与她息息相关,她自幼起听了无数遍仿如耳朵起茧,那时她爹是如何机缘巧合之下,窥破了九边总督伙同金山关总兵叛国的秘密,她娘又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密信托付给陆顶云,舍命相帮让他侥幸逃了出来……
从此她全家成了为国捐躯的忠烈,陆顶云功过相抵,外放至今仍是个属地官。
可他还活着,别的人却都死了,仅这一点,就是天差地别。
穆檀眉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司延槿的用意。
“你在试探他?”
她目光灼灼地道:“你认为陆顶云当年谎报了战情?又或者,是有人在幕后操控他,借九边战局下完了一盘棋?”
见司延槿不置可否,穆檀眉瞬间冷静下来,又转回话。
“那块蝠纹春佩,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让陆顶云一见到,就险些失了分寸。
司延槿平静道:“那是前九边总督,今北戎护国相——葛三安的随身物件。”
居然是他!
穆檀眉吃了一惊,心想司延槿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颠沛流离了这些年,哪来的本事弄到这东西?
想归想,她自然不会深究内情,况且凭她对司延槿的了解,这人话最值钱,问他也是碰壁。
倒是陆顶云,不过见了个贰臣信物,怎么就古怪成那副鬼德行,倒是显得心虚至极。
“不论如何,当年的是非曲直只有陆顶云一人知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穆檀眉一停,继而问:“你想我如何合作?”
这下轮到司延槿出乎意料了,他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色,“你不提帮我的条件?”
废话!他在自己身边期期艾艾这么久,若说还没弄清她的身份,亦或不是因为看破了她与陆顶云的面和心不和,反倒显得荒谬了。
“你若希望,我也可以提。”穆檀眉笑笑,直了直背,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转而问他:“不过你蛰伏多年,可查出什么了?”
司延槿耳尖微红,垂眸道:“甚少。陆顶云这些年辗转放官,与过去早已切断了联系,与他有旧的人,也多是这些年来在任上结交的,除此之外,他在京中还有一门姻亲,倒是交往频繁,只是两地相隔远,不好查勘。”
交往频繁?
陆顶云一向对卫翰林府上态度淡淡,除了节礼,素日连书信往来都是极少数,原来竟是暗度陈仓,在这儿藏着猫腻呢?
“难怪他说,卫氏是他千挑万选来的。”穆檀眉嗤笑一声,“巧了,今上年后才下了晋令,调他七月初一任期满后回京述职呢!”
司延槿微怔,点点头,“如此两兽同巢,必有所动。”
两人就陆卫两府之事互通有无,又约定了日后通信的方式,末了,穆檀眉倚着窗,笑颜打趣他:“改日我若真帮你报了家仇,你怎么报答我?”
司延槿缓缓地看她一会儿,语气淡而笃定。
“随卿取用。”
院子里刘虎一路小跑着进了屋,一眼瞧见一览无余的明间里,静悄悄地立着两个人。
司解元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自家大人则半靠在窗边抖了抖身子,一张明媚的小脸上带着尬怒。
可细细一看,眼底眉梢间,似乎又有些她看不懂的不自在。
刘虎奇怪地移开视线,先喜气洋洋地郑重上前施了礼,满嘴的恭喜声不停。
“中了!大人又中了案首!大人不愧是神明下凡,是慧业文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朝小三元,明日定则六元及第,留下不世之名……”
“停停!”穆檀眉不等高兴多久,先被这一番吹捧吓得笑容僵掉,赶紧上去捂她的嘴,“适可而止,适可而止,而且你来晚了一步,司解元方才已将结果告知于我了。”
刘虎立刻愁眉苦脸,“都怪哥哥,说大人爱吃栗子饼,非要排队去买来庆祝,害得我来迟一步……”
闻言穆檀眉干笑一声,侧身半步挡住了吃剩的栗子饼,识趣地岔开了话题。
“今日可还热闹?”
她的问题正中刘虎下怀,她恨不得两眼冒光地两手比划,“自然热闹了!大人有所不知,今日发案时围观看榜的人,比府试时要翻上好几翻呢!有个头发斑白的老儿看了,见自己吊了榜尾,高兴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口中直嚷嚷要回族里开办族学呢!”
穆檀眉听她讲得生动,不厌其烦,也跟着含笑,“那还真是一桩大好事。”
“正是呢!对了!”
小丫鬟一惊一乍道:“奴婢光顾着高兴,都忘记跟大人说了,有位姓曲的先生,听闻大人拔得头筹,邀请您今晚过府饮酒庆贺!”
是曲吟!穆檀眉立刻想起早前二人的约定,心想今夜这顿饭,可不止是庆功酒,按照他的计划,自己顺利考完,不再需要他作保时,就是他离乡北上的日子了。
这顿酒,就当做给他饯别。
她刚要点头,又听刘虎好奇道:“大人,这位曲先生年岁几何,可曾娶妻?您只身赴约是不是……”
穆檀眉一怔,突然意识到今世不比往日,她们孤男寡女同室宴饮,确实有些不妥。
即使曲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可她如今要科考做官,某种意义上比藏于深闺时,要更重名节。
穆檀眉正两难,忽然听见身侧的男声不经意道:“穆姑娘有客要待?倒是巧了,在下今日恰好在乾封府的第一酒楼——瑞云楼订了雅间,不如就借给姑娘在此设宴。”
这……自然是天降馅饼了,穆檀眉疑惑看他,“那多不好意思,那你呢?”
司延槿淡淡一笑,“你不必担心,我总归是一个人用饭,不讲究那些。”
他不提还好,一说反倒显出穆檀眉这叫夺人所爱。
穆檀眉自诩是个体面人,闻言抬眼盯他片刻,忽然笑眯眯道:“既然是添双筷子的事,你若不嫌弃就一起去吧,届时我引荐你们认识。”
司延槿目的达成,骄矜地颔了颔首。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刘牛还未回家,小院却意外地先等来了三波报喜的人马。
头两岔抢先一步的,是老百姓带着孩子自发成队来蹭喜钱的,官府衙役反倒是落在了最后,带头的官差捧着一张大红纸,贺了几道,刘虎忙机灵地给了双倍喜钱,穆檀眉又带着笑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她料到接下来会热闹不断,就干脆闭了院门,带着司延槿两个上街,避避风头。
因出来的早,今日又是放榜的正日子,乾封府几条主街上俱是车水马龙,穆檀眉有心逛逛看看,可耳边到处是关于她连中小三元的议论声,惹得她没办法,只得钻进了瑞云楼里。
进了二楼雅间,还是没到赴约的时辰,穆檀眉干坐了会儿,不愿与司延槿在沉默中对眼,想了想,便将曲吟拿出来说话。
“我还未跟你介绍曲吟的身份吧?他其实是我爹旧日的小友,还是陆大人的同年,少时就以廪生身份高中了秀才……”
原来是廪生啊……司延槿面不改色,心下暗道自己当年秀才试时是头名,才学上倒是比他强些。
穆檀眉继续道:“这些年来他深耕于兵家阵法一道,因此有了北上投军的打算。”
司延槿微怔,“九边?”
“正是,他本有意投奔如今的金山关总兵,我说服了他,让他改投张启洲张大人了。”
他辖治的平遥县在年关雪灾时表现不凡,司延槿自然知道张知县的大名。
他由衷道:“你一向会识人,确实是个好去处。”
只是不知穆檀眉何时转了性子,对旁人的事也肯上心了。
正琢磨着,忽听雅间外传来几声轻叩,随即一名身量瘦高,笑脸迎春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
不等闭门,先熟络地打招呼。
“恭喜穆姑娘!”曲吟笑脸长揖道:“姑娘果然是个守约之人,曲某佩服,佩服啊!”
穆檀眉从善如流,互相吹捧道:“曲谋士此一去,必将智冠三军,名震蛮夷!”
“好说好说!”曲吟咧嘴直乐,一撩袍子要坐,忽地瞧见屋里还有一人,正容色凉凉地看他。
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儒生打扮,属实是难得的好颜色。
就是一双眼睛冷冷淡淡的,总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
曲吟摸了摸鼻子,莫名干笑了两声,暗想穆姑娘找人作陪,怎么还带了朵高岭之花过来?
他直了直身,到底没坐下,笑着客气道:“在下曲吟,不知公子贵姓?”
司延槿轻轻一笑,“当不得贵,在下司延槿,是穆案首的——”
一边添茶的穆檀眉感受到目光,忙哦了一声,接过话来,“他是我朋友,是青州府新晋的解元,也是个风骨之人,想着给你引荐引荐!”
曲吟眼前一亮,口呼久仰,与人热情地寒暄了片刻,心里却有点纳闷。
怎么总感觉,自己有点不受待见呢?
饭过三巡,穆檀眉才与曲吟感慨作别,这些时日,她越加发现他赤诚通透的秉性,纵然她疑心深重,也不得不对曲吟平添三分善念。
月高悬,在悄无人迹的巷子里拉长了两人并肩的影子,司延槿沉默片刻,忽地问她。
“你将曲吟安排去北地,是为了日后报仇伐戎,埋下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