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主意,就不在犹豫,依照制式一鼓作气的将文章草拟完了,也不再重新推敲,检查润色过后,就誊抄在了墨卷上。
因题目不太难,场中其余考子也陆续答完,只是大多人犹豫着不敢轻易誊写上去,这般一耽搁,就到了第二道试帖诗的考时。
穆檀眉看着木牌上的诗题,在草纸上抄下“本末”二字,顿时思量起来。
前头的八股文题出的简单,眼下却有些偏门。
她知道这题目多半取自《大学》中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一句,是说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根源和了结,世上诸事也是如此,如果能探明其中的秩序,那么就可近于大道了。
穆檀眉咬着笔游移片刻,总算决定以人心至善,修养品德为立意,按规合辙地赋了一首五言六韵诗。
她对写诗不过尔尔,讲究的是一个行云流水,最好一挥而就即可,若是精雕细琢,对她而言反而如同乱花迷眼,徒增难度了。
穆檀眉将试帖诗也誊写上,又字字规矩的默写好了三百字的祖帝规训,随后将墨卷铺在一旁晾干,小心翼翼地压在考篮下。
不一时,有考差举了牌子过来游场报时,示意已到午时,可以休憩用饭了。
院试考程短,下午申时就要交卷,穆檀眉不想在主考面前落下个心浮气躁,恃才傲物的印象,就拿手支着头,索性琢磨起从前搁下不计的旧事。
就比如那块初见司延槿时,他委托她交给陆顶云的玉佩。
谁知才过了两刻,天边忽然下起了太阳雨来。
绵绵的细雨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考舍里顿时响起一连串的哀嚎声,很快就有两三个倒霉的考生,因为号房漏雨,被打湿了考卷。
四周登时响起窸窸窣窣的杂响,衙役忙涌入出事的号房,三两下控制住了局面,不过转瞬间,考院内重新归为平静。
“啪嗒”声响起,一颗豆大的雨点骤然落在穆檀眉面前的桌板上,她愣了愣,抬头去看,竟然真的在头顶完整到密不漏风的屋板上,看出了一处肉眼不可见的漏点。
可能是受日夜风吹雨淋的缘故,被腐霉了一小块,意识到这个事实,她手指抖了抖,顿觉一阵后怕。
若不是她提前收好了试卷,若不是……那么她的结局,定会与那几位墨卷作废的考子,一般无二。
哪怕她始终打起了一万分小心,分明检查过了一切。
穆檀眉蹙眉,将考卷重新拿起,这次她干脆把它放在考篮中,小心翼翼的一并护在了怀里,直到等来了收卷声。
申时正刻,考院总算打开了紧闭的大门,无数的考子裹带着穆檀眉一起从院中涌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惶恐不安起来。
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路考来虽然看似顺利,可实则每次都遇到了许多凶险,在县试时,因为众人的阻拦,她险些无法参加考试,府试更是撞上了潜逃在外的卢荆,这一次的风险则更加不可控制,若非一念之差,她早败在了命运之下。
哪怕穆檀眉从未有一刻,对科举路生出过轻视之心。
就如同这场院试,即便集合了一府之力,上至青年才俊,下至鹤发老儒,纵然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所取用为生员的幸运儿也仅有一成。
因为穆檀眉的脸色不好,刘虎就乖巧的没有多话,一心领着自家大人回去休息了,这一夜穆檀眉睡得很不安稳,她一向不爱做梦,此次难得将前世今生两辈子的苦难都梦了个遍,最后却停留在了连天的战火,和滚滚逃难的马车声里。
院试因考程短,放榜也是最快,通常是考后第三日就会发案。
穆檀眉连番的大考总算告一段落,这一休息竟然患上了风寒发起病来,她虽然不觉得多么的难受,可刘虎却如临大敌的拿出了厚被子,不肯让大人出去奔波,亲自去衙门外等放榜了,转而一大早对亲哥哥耳提面命一番,撵着他出了门,去衙门等候佳音。
穆檀眉窝在被子里,额前都是细密的湿润,一边听话地小口喝着刘虎给她安排的一大碗药,一边只得耐心的等着结果。
她对此倒是并无紧张,自己作为县试和府试两场的案首,即使钱学政听信妖言,对她产生了偏见,不愿意将她点为案首,成就小三元的美名,可一个秀才功名总是跑不了的。
不过刘虎显然不这样认为,她对大人能考中院案首一事是信心百倍。
院试为防舞弊,通常不许当地的学究和官员判卷,而是任用与考试场地相隔百里的,德高望重的书院山长等人随行评卷,就比如当地书院的山长,是要提前前往临省随考的。
再者院试正场考中之人,往往是最终取用人数的一倍,因此发案后,只取其中的前三成确定录用,另外的人次还要再加试一场,也就是院试的副场。
等复试再次筛掉其余考生后,剩余的才是今科正式所取的秀才了。
海右省虽是大省,可乾封府却不是人口丰茂之府,因此各县合并的录用人数,不过是有一百二十人,竞争可谓激烈。
主仆两个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刘牛回来,刘虎耐不住性子,一发狠跺了跺脚,就跑出小院去找哥哥查问具体情况了。
穆檀眉披上衣服,跟在后面喊了两声没拦住她,只能无奈的打了个喷嚏,任由小丫鬟跑远了。
岂料才过了三两分钟,忽然听到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
穆檀眉定了定神,就戏谑地开口逗她:“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你这丫头,我说不让你去找,你偏要白劳累这一趟,怎么样?可是看到我的名次了?”
穆檀眉话音落下,没等到刘虎回话,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清清润润的回她。
“恭喜穆姑娘连中小三元,我如今也要自愧不如了。”
穆檀眉猛地抬起头来,视线准确地落在门外,果然看见司延槿静静地站在那里,双眼含笑地看着她,没打算进来。
穆檀眉低头一看,见他一身新衣,手中又捧着一包油纸包好的栗子饼,香喷喷的栗子味儿直往屋里钻。
恰好穆檀眉早饭还没吃,只喝了一肚子的药,闻了香气,顿时有些犯馋起来。
她笑了笑,走过去支起了窗,将司延槿请到屋中坐,见对面的少年人仍有一丝犹豫,穆檀眉莞尔一笑,“你还是进来吧,我也不是深宅闺秀,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何况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不止一次,我总不该怠慢了你。”
“你性子通透,我确实不应该拿寻常女子来标榜你。”司延槿歉然道,顿了顿才走了进来。
屋里穆檀眉沏了茶水,将桌上的栗子饼拿起来,就着茶先吃了几块,将口中满嘴的苦涩药味压了下去,整个人顿觉松快。
她看了司延槿两眼,突然问道:“其实我有一事,一直想要问你,当日你拿了一块蝠纹玉佩让我交给陆大人,而他的态度偏偏……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你跟他究竟有什么羁绊,为何会求到他的门上?”
她话未说全,就见对面的人脸色有些难看。
司延槿眸色隐隐转冷,带了些漫不经心道:“陆大人于你有养育之恩,有些话我不便说,如若说了……就是冒犯。”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穆檀眉张了张嘴,心里一瞬间涌现了许多猜测,最后仅留下一个念头,司解元好大的胆啊。
他这副一提起陆顶云,就摆张冷脸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跟陆顶云有仇有怨。
而她在外界看来,毕竟算是陆顶云的女儿……
穆檀眉微微扬眉,“你就不怕我去通风报信?”
“如果穆姑娘需要演上一场父慈子孝,那尽管拿在下去邀功就是了。”司延槿平静的说完,垂眸将她吃剩的茶,并桌上零星的碎屑收拾了。
穆檀眉顿时闭了嘴,比起碰冷钉子,她还是拿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更没办法。
她不尴不尬地挪开眼,有心粉饰一句,又觉得没有意思,干脆摊了牌。
“我姓穆,给陆家尽孝的份儿,倒是轮不到我了。”
那边自觉洗茶盏的少年人身形一顿,眼底好似笑了笑,“穆姑娘对我就没疑问?”
他又换上了从前的称呼,显然提及陆顶云的事,让他感到了不快。
穆檀眉不管他如何在一瞬间故作生分,百无聊赖的含笑问他:“疑问没有,不过你我认识许久,我对你还不太明白。”
他手上动作一停,又听小姑娘随意地道:“你秋闱在青州府,也是海右人士?”
司延槿抹净了手,走过来仍旧在她对面坐下,眼神平静地点头应了是,继而又摇摇头。
“我如今的籍贯确实在海右,可我幼时,是扬州人。”
那便是改换过身份。
“难怪你没有海右口音。”穆檀眉没太意外,不禁问:“那想来,是你家中长辈与陆家有过渊源?”
司延槿一双眼睛不起波澜,“陆顶云任金山关同知时,家父曾是他的副官。”
竟是金山关?
穆檀眉眼皮跳了跳,不料他上来就如此坦诚,索性笑道:“金山关一役,已经过去十余年,不知令尊如今官拜几许?”
司延槿闻言盯了她片刻,忽地弯了弯嘴角,语气淡淡。
“去岁秋闱,穆姑娘分管考子籍信,想必知道我家并非官宦。”
穆檀眉难得被人拆穿,罕然觉出两分窘迫来,她确实看过他的印信,上面明明白白记着司延槿的出身籍贯。
就是本本分分的耕读人家,最平凡不过的苦出身。
跟什么江南官宦子弟,八字扯不出一撇。
就是不知道当年在司延槿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逼得他流离失所,改头换面。
不过既然与当年九边和金山关的叛乱有关,想来该是些祸及满门的腌臜事。
兵乱之下,岂非一门一户可以保全……
她正思绪,记忆深处忽地翻出一件事来。
穆檀眉心里一突,她怎么记得,早些年在陆顶云的书房里,曾看过一份当年朝廷平叛金山关的讨贼檄文,上面那个开城门,迎蛮夷,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
正巧是一位姓司的狗贼副官呢?
穆檀眉一阵沉默,抬眼再看司延槿那张好看矜贵的脸,总觉得隐隐约约写满了甲级战犯。
换言之,当年害死原身爹娘,与她结下血海深仇的人,此刻就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