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关驿站外,曲吟混在几名官员中间,盯着使团的人马贡载进进出出,忙得乱作一团。
虽则如今的关城连至整个九边,都是金山关总兵一人说了算,平日里越俎代庖地兼管着不分文武的百般权柄,那都不值当大惊小怪。
奈何对方一改常态,突然将这接待使团的事务,彻底让出不管。
那自家张大人身为同知,自然要领着一众文臣班子,将这责任接揽下来——
虽然这本就该是同知的分内之职。
此前的曲吟没跟任何藩国的来朝使团有过接触,他追随张大人赴任金山关之前,曾经辖制过的平遥县,不过是位靠西北的一个小小关隘,根本就轮不上使团入境的差事。
这下子也算小小开了眼界。
几个官吏的腿都站麻了两遍,那驿站里头总算忙活完,堪堪落下了脚。
一个细长眉眼的白脸使臣,顶着满脖子的汗匆忙迎了出来,张口就是高呼一声“老爹。”
金山关的同知张大人不在,居他之下的副职通判,便是在场几名文臣中的最位高者。
曲吟虽为张知洲的心腹幕僚,但他受限秀才功名,身上并无正经官职,这会儿也只能旁观听从。
通判姓周,年已过四十,闻听对方出格的称呼,先是眉头一皱。
“怎么又叫‘老爹’这等俗称?”
那旬丽国使臣,见怪不怪地连忙应着不是,嘴上讨好地解释起来,“是小的嘴快疏漏了,忘了应该尊称上国老爹您一声天使大人的。”
汉话说得倒是顺溜。
可他又是“小的”,又是“老爹”,这下连曲吟都听得险些呲牙咧嘴了,反倒是周通判显然与藩国使团打过交道,纠正无果之余,只得无奈地适应下来,冲着这人问。
“使团的正使何在?”
对方忙行礼道:“小的车植,就是这次的冬至使。”
周通判意料之中的轻轻颌首,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们此番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日就不忙着搜检了,等明日辰时到衙署隔街的尊文馆去,切记备好文书。”
荀丽的正使车植脸上一喜,又是感激不尽地送人。
“多谢老爹体贴,小的一定带好文书备查。”
短暂的接见安置过后,一班文臣就乌泱泱走了,除了周通判等几个职权高重之人,剩余的官员不过在衙署点个卯,就照旧回了总兵府上当值。
周通判视若无睹,手下这群人的应付,冲着曲吟略微示意,就当先进了衙门。
几人一声不吭地走到半程,遂与曲吟泾渭分明地分开了两路。
曲吟早已习惯,自去同知署堂内找他家大人。
堂内窗扇大敞,只象征性地摆了两个炭盆,供给着微乎其微的热气,案上堆满了公文政卷,张知洲正凝神执笔批勾着。
曲吟自知比不上自家大人的身体结实,老老实实地虚掩上门窗,安静地坐回下侧的桌案后。
良久,张同知将文书合起,走到他桌前屈指轻叩。
“大人。”曲吟立刻起身,一五一十正色道:“使团已安顿好,周大人预计明日进行搜检,只是不知为何没安排在衙署,反而定在了尊文馆。”
“是有这个习惯。”张知洲含笑,“这里头的缘故你还不知道,我朝泱泱大国,对藩邦从来是礼待包容之气量,这些荀丽人来朝,沿途经报层层城关,与驻辖官员互致礼物,有来有馈,两方亲近往来,岂不正体现了藩国与我朝一心。”
他继续道:“使团入城搜检贡品,少则也有几日停留,虽是公差公办,却难免与之应酬,所以也不必太过严肃。”
曲吟一听了然,暗道难怪选在了尊文馆这么一个中庸清雅之地。
一番了解下来,他虽不图人家东西,也不由对明日荀丽人用什么来交换期待起来。
想来该是一些荀丽国的风俗土产。
谁知翻过天去,他跟在张知洲身后迈入尊文馆内,就被里头的喧嚣鼎沸,吵得两耳嗡鸣——
堂内主位空悬,下首左右两边依次排开数张案几,一边空荡荡的,另一头却扎扎实实挤了二,三十个荀丽人。
放眼望去不分高矮胖瘦,皆是面白细眼的长相,排着队想与左侧上首的大献官员碰杯。
听见门外众人脚步,又一溜烟地坐回原位。
曲吟余光望向那人气旺盛所在,顿时腹诽一声难怪了。
那席间主陪正是鸿胪寺序班——朱庆。
曲吟与他还曾小有渊源,因这序班一职通常要与外邦藩国接触,是以选拔多考虑天南海北的边民出身,取其对当地习俗交融,语言熟悉的优势。
左首的这位朱序班,就是精通北戎话和荀丽话的翻译。
荀丽使团的一众使臣碰见朱庆,俨然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热络喜态,连那最稳重的正使车植,都忍不住地眉眼顾盼着使劲。
奈何氛围再融洽,见到张知洲携众官员入座,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张知洲是个沟壑内敛,气质随和之人,当先抬掌虚虚一按,态度宽抚道:“本官今次先为接风使团,搜检过关的事务咱们宴后再谈,诸位使臣远道而来,只管放松就是。”
车植不敢抬头,两步绕至场中,恭恭敬敬行了个跪礼。
“是,小的全听张天使吩咐。”
使团众人齐齐谢过恩,曲吟耳朵尖,从杂声中准确捉住了一声轻嗤,按照方向正是从周通判的座位传来。
曲吟心道难怪周大人心里不舒坦。
这位车正使瞧着惯会见人下菜碟,稍早还对着他们几个一口一个老爹,简直不知礼数,俗不可耐,这会儿面见同知大人,倒是立刻慎言中听了。
还挺知道好赖。
他这稍一走神,场上已是恢复了热闹,似乎是朱序班起兴提议了什么,很快两个衙吏合力搬抬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进来。
车植回过头用荀丽话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末席上一位身材细长的使臣,从箱子中取了一对怪模怪样,三片合绑的无刃花刀出来。
他双肘灵活一绕,伸脚从箱中挑出一只大如蒸笼的圆帽,轻轻巧巧地顶在了头上。
挑头的朱序班摸出一只竹哨,节奏怪异地配合吹起——
那场中的使臣气息一沉,骤然跳起舞来。
曲吟观之诧然,此人能够列席,自然在使团中肩负要职,居然一声令下,就能舍下身份作伶人一般当宴扮乐,这在大献仕人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舞完毕,两方人已经热络起来。
曲吟最期盼的赠礼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顶着对桌含羞带臊的目光,将这位身量墩圆的荀丽国通事,不远百里带来的一副颂汉墨宝收下,并回送了一方好砚。
墩圆通事居然很识货,喜不自胜地捧着澄泥砚,用拗口的几句官话谢恩老爹。
旁的大献官员就比他有经验多了,曲吟大致扫过见出手最大方的,也不过是周通判的一本藏书。
他倒也算个妙人,拿着换回的一顶荀丽纱帽,悔得暗自瞪眼。
酒过三巡,曲吟既非正经要员,索性离了席去散散酒气。
尊文馆形如方塔,有七层之高,曲吟绕至最上的一层台廊,眺望塞外的灼灼日光,也颇有些豪情在心间萦绕。
“曲西席。”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人,醉眼尚算清明地同他招呼:“昔日我奉命在平遥县翻译新缴的北戎书信时,曾对曲西席,曲大家在军阵法门上的才能,久久震动不敢忘啊。”
曲吟见他饮了酒,并不自矜身份,连忙诚惶诚恐道:“曲某不过一介幕僚,愧于大人如此盛誉。”
“我和张二是会试上的同年,曲西席在我面前不必紧张。”
曲吟见朱庆朗声大笑,很是有些至情至性,才后知后觉他口中的张二,就是张知洲了。
曲吟愣了愣,“原来朱大人是我家大人的至交!”
“不错,我与张二虽然异地为官,但书信上长有来往,还是他升任金山关同知后,未免落人口舌,才有意中断。”
他饶有兴致,“我此番前来也是受张二请托。”
曲吟心里百转,不禁暗叹张大人的智计高远,原来是先使团一步预设了应对,将负责协同使团进献以及返乡回程的陪官人选,提前周旋了下来。
要想在使团来朝一事上,和总兵掰掰手腕,这最核心的陪官位置必然要握在自己掌中。
而能从鸿胪寺一干京员中,顺利指中朱庆,非是谢大学士出力点了头。
曲吟自个儿摸清了脉络,便平添了两分底气,和朱庆并肩立在栏边,好奇地问:“在下方才瞧见使团中人,俱是对大人态度热切,是有什么缘故?”
朱庆回身朗声笑道:“你猜得不错,我本就是九边雪塬县人,城池虽小,从前却一直是荀丽国来朝途径中的第二道关卡。”
他继续讲,“也是因此,我初入鸿胪寺后,曾两度出任荀丽使团的陪官,当今荀丽王奏请继位时,我还领命出使,在荀丽王城外的谢恩亭颁了诏书。”
曲吟恍然大悟,原来真是有故人的一层典故。
朱庆却像是知道他所想,转而徐徐叹道:“可今次这位冬至使与我并无旧交,他对我态度亲近,说来说去,还是受尽了我朝大多陪臣,酷爱对使团百般贪索的影响。”
这隐情更是出人意料,曲吟暗暗皱眉。
这使团陪官一职,通常是朝中直接指派,又不是什么外放的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远,惯爱使那一套地头蛇似的,在自己治地层层盘剥的习惯。
若真到了朱序班所说,成了层出不穷的陋象,难道使团面圣时不会请奏伸冤,就真自愿当锯嘴葫芦,任人宰割不成?
他觉出不对劲,可要是朱庆夸张,陪官盘剥使团的现象仅仅个例,又如何解释屋里那群荀丽人,好容易遇上朱庆时,恨不能喜极而泣的感念景象。
朱庆兜头吹了一阵冷风,面色愈发清醒下来,扭头看向他。
“不独荀丽一国,你可知为何天下藩国,都要甘心吃这闷亏?”
他冷冷嘲道:“盖因为他们被捏住了短处!”
曲吟回了住处,彻夜辗转到了清晨,在去衙署的路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等迈进衙门大门,他才被眼前一幕镇住,愣愣得回过神来。
空院子里堆散着小山似的货物,许多连箱笼都被抽敞着,露出里面无数荀丽国特产的药材和棉布。
最中央另有四名衙吏,守着几只不起眼的箱子。
曲吟带着笑上去探听,“这是什么宝贝?分明都挪进了整个金山关最安全的地方,还值得几位亲自看守?”
领头那人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嗓子,跟他通风报信。
“小曲师爷,这是周通判早上才从贡品里搜检出来的,有一样算一样,全是夹带的禁物!”
曲吟视线猛地审去,果不其然在箱盖缝里,看见几把兵器,下面还压着些寒光闪闪的佩具,想来该是些甲胄。
他心里咯噔一声,“是谁做的?好大的胆子!”
领头的衙吏摇摇头,不愿多说什么,只冲着衙署大堂的方向指指,示意他快些过去。
“荀丽的正使车植在哪?”
“一刻钟前,就被提到同知大人跟前等候发落了!小曲师爷快去,还能赶上审问处置。”
他心里渐渐有什么沉坠下去,昨日在尊文馆里听到的话,似乎马上就能看到现实。
如果连武器甲胄这等违禁品,都能随着使团被夹带进来。
那也许有更多货物,会被运送到大献境内。
难怪会被捏着短处。
原来是有利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