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过午拜访,实则辛四娘午食都没用上一口,早就低调地被刘虎领进了宅门。
穆檀眉没有午睡的习惯,午时才过一刻,就将人宣进了凉亭里。
她五感灵敏,听见一阵细碎碎的脚步声,从书海中抬起了头。
“大人!”
束手站在亭外的辛四娘穿着一身细绢,头上斜插了金簪,那耳垂两腕上也都赘着金饰,俨然一副得主母看重的得力管事娘子的模样。
穆檀眉笑了,心道卫氏是长进了些,知道厚待自己派去的眼线。
讨好之意不言而喻了。
辛四娘一向心思细腻,卫氏给了体面,她就大大方方穿来给大人过目,嘴上更是说得明白。
“卫夫人说凡女子成家,想要安身立命靠得先是子嗣,其次就是手上的嫁妆和私仆了,奴婢如今既是她的臂膀,哪能不舍得拢络。”
从前常挂在嘴边的“陆郎莫负”,这会儿已是只字不提了。
辛四娘继续道,“倘若一味冷视奴婢,老爷怕是反而要觉出奇怪。”
这样急巴巴地要人解释,显然卫氏是生怕自己误会了她。
穆檀眉虽不在意这点子小事,但卫氏投诚的心总归是好的,她指了指石桌对面的凳子,示意辛四娘坐下。
辛四娘虚虚坐了,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一眼面前的人。
比上次见面时,又有了细微的变化。
面上的稚气褪去了点儿,眉眼间那股子气定神闲的神态,就愈加压不住了。
哪里像个豆蔻年纪的姑娘。
真就是有那般一家之主的味道。
辛四娘忙低眉把发间那根沉甸甸的金簪一拔,手上左右拧了两下,竟从中捏出了个纸卷,规规矩矩地双手奉上。
“这是卫夫人趁着陆老爷今早朝会,偷偷从他内书房里誊下来的。”
“是从书房抄出来的?”穆檀眉抬眉。
辛四娘解释道:“卫夫人说若非老爷在书房熬了一夜,她也猜不出这东西重要,不敢瞒报大人,是以颇费了一番周折也要拿到。”
穆檀眉没吱声,心道凭陆顶云的防备心,能让卫氏搞到手的字信,未必有多重要。
她不抱期待地展开字条,看了一眼,倒是愣住了。
上头寥寥几行缩字意为——
旬丽国求请上国拨牛车一百,以载朝贡。
细细一读,竟然是摘自一则藩国使臣,向礼部呈文中的一段,后被主管着使团事务,贡物清点的礼部主客司主事,“公事公办”地传报给了职权上互有交叠,共通协调的鸿胪寺卿,也就是陆顶云了。
可这则呈文能送至陆顶云案上,自然代表着已经被礼部首肯。
这是要让陆顶云点头,好走完过场。
穆檀眉沉思片刻,手上捏纸的力道却是丝毫不变,旁边的辛四娘唯恐打扰,乖觉地立到了一边,大气也尽量不喘。
本朝承袭了前朝旧制,允准诸藩国每年逢“天寿圣节,初一正旦和冬至”三大节庆,固定派遣使臣前来朝贡。
除此外,还有些诸如“太子千秋”的特殊时庆,也会按惯例出使岁贡。
只是后者这类的非常规朝贡,通常会更难获得恩准罢了。
这其实是本朝开国以来,吃过无数闷亏后,才逐渐定下的俗规。
就拿开国祖帝一朝举例,曾出现过同一藩国“一年十七贡”的奇闻,寻常人乍一看还以为是该藩国礼义上国,尊崇听顺,实则却是为了借力营利,沿途吸血贩贸的一己之私。
虚索载具,人员冒领,都是常用手段,一趟兴师动众的朝贡走下来,不知要增累多少徭赋。
往往首当其冲,最受损耗的是使团往返线上的百姓。
穆檀眉原还以为随着朝中的有意控制,消极淡化,已然揭去不少旧病,没想到今日不凑巧,居然亲眼撞破了这一道如蛆附骨般的顽疾。
她不轻不重地将字条折回手心。
张嘴就要一百辆载具……也不知塞给了礼部多少好处,能填下这么大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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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边线上的气候向来更为严酷。
曲吟连续哈着热气,尽可能吹热了手,这才翻身下马,向城墙上去。
今日戍守城门的把总是他同乡,早在曲吟自荐投向张知洲前,这位同乡就已在张大人麾下效命。
北地贫苦,两人他乡遇故知,一来二去混得不能再熟。
曲吟一边从袖中摸出用厚布严实裹着的烤薯,一边跟人大声招呼,“小久兄,过来吃口热乎的!”
那把总小久却是只瞥了瞥眼睛,脚下依旧在城墙上往复,并不肯分神。
“不了,等天色一暗就该换值了,你给我搁在砖头上,我换了班吃。”
曲吟没憋住笑了出来,拿他一板一眼的性子没办法,只能答应一声,依言埋头去放烤薯。
临近傍晚,视线不清,他一时大意就见那块刚寻摸着放好的烤熟,冒着滚滚热气圆溜溜地从墙头滚落下去——
“吧唧”一声落在看不见的土里。
曲吟停顿一瞬,心痛地闭上眼睛。
披甲戍边的小久兄尚且还能无动于衷,“也不算浪费,我虽然没吃着,但城门外的沙子地里,到处都是老鼠,片刻就能吃得干干净净。”
他单手扶着刀鞘,目不斜视,“说不定等下换完班,你还能顺手把布捡回来,不耽误功夫。”
曲吟没肯接茬,本来下眺的视线,看着看着就锁向了荒原的最远方。
像是披覆着橙红的晚霞一样,一长列规模可观的车队,缓缓从天际间挪移着出现。
行速极慢地向着城门驶来。
曲吟观察着车队的车马,细细估算了人数,最后将目光停放在那面飘展的旗面上——
那是一只三足三眼的神鸟。
虽然笔触粗糙简素,却明显能看出它意图靠近的原型。
城墙上的值守边兵也纷纷看见了,碍于身侧把总的威严,只悉悉索索了一瞬,就重新归肃沉寂。
“这是……旬丽国的人?”
久把总扶着刀靠近了一些,很少起伏的语调里掺了点疑惑。
曲吟凝着那阵型松散的车队,他知道这个番邦,就在九边塞外的东北角上,因两面环海,且同时毗邻大献与北戎的地处所制,旬丽国虽是本朝藩属,平时仍要与北戎常打交道。
近十年随着北戎渐强,甚至偶有短暂依附的情况。
直到车队更走近些,到了肉眼依稀可辨的距离,曲吟方辨认出这是一支规制不分,仪仗错乱的荀丽使团。
他算算时日,翻不过几天可不就到了腊月年关。
使团按着路程一路赶来,只能算是稍有误差。
他整整衣冠,昂然下了城墙,就见城门下一队守将,正与车队当先那人交涉核验着。
曲吟翻身上马,直奔府衙而去。
来时还萧瑟冷落的衙门,眼下却熙攘起来,平素另驻金山关总兵府的一众总兵亲信心腹,将一身形魁梧,目若寒刃的中年武将簇拥至前。
与之相辅的他家同知,却若有似无地被排挤在外。
张知洲袖手而立,面色泰然,并不受这情形的一丝影响。
曲吟忙顺着人群,自然地回到了他家大人身侧,落后半步轻声道:“大人,总兵大人兴师动众,可是要预备接见荀丽使团?”
他话音刚落,突感一道凌厉眼光从头顶射来,曲吟不着痕迹地带过一眼,竟见人潮中心那位当今九边第一实权人物,像是听见了一般,逡巡着经过他。
张知洲未言语,迎上对方不时隐露狠重的目光,端正从容地一礼。
曲吟便也装哑巴,跟着扮作石像不动。
不过半刻钟,他就知自己猜错了,除了本就披甲执锐的金山关总兵外,周遭武将接连当街佩好兵器甲胄,纷纷随行主将打马而去了。
眨眼间马蹄溅起的尘烟飞散,原本一地装鹌鹑的文臣,这才活了过来,冲孤立无援的上峰同知大人匆匆示意,须臾就散了个干净。
这明摆着轻视糊弄的态度,饶是曲吟这等没脾气的乐观人,在初来时也气个面红耳赤。
可大人却从未显触过情绪。
如今曲吟也有样学样,能够视若无睹了。
张知洲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拍了拍官服上的浮尘,稳而快地当先迈进衙门。
“你可知道,总兵大人为何突然要出城操练?”
曲吟摇头,“请大人明示。”
张知洲挽起袖子,就着凉水净手,“因为生气。”
曲吟微怔,“何人敢惹总兵大人动怒?”
张知洲扯来手巾,擦干净水,这才平静道:“因为城门外是一支明知不该,却仍私改了入关点的使团。”
曲吟这下愣住了,“大人是说,荀丽使团本不应该自金山关入我朝境……”
他说着自己反应过来,忙上前两步,“九边各城上下一气,某种程度来说与沦为‘他人’私域无异,这金山关更是中军大营,为人老巢,唯有一点不同,就是大人奉圣意而居此策应。
“荀丽使团明知故犯,不怕遭人揉捏,分明是存了飞蛾扑火的心意,直扑大人而来!”
张知洲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半晌他叹息道:“是啊,他们是想借我之手过关。”
曲吟思量几变,咬牙不赞同道:“大人从前既未曾插手过‘那位’与荀丽国的个中干系,事情本就不与大人相干,何必要趟这浑水呢?”
张知洲不语,收紧了攥着手巾的指节。
曲吟面带凝色,再次劝道:“‘那位’假作不悦出城,分明是把自己脱身个干净,给大人压力抉择,逼大人揽下这烂麻烦。”
张知洲的神情却一下子坚定下来。
“我倒想看看,区区一个边陲小国,能在我大献闹什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