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穿来大献朝已有月余,早明白了原身在知州府的尴尬处境。
身为孤女,纵使爹娘生前于陆知州有大恩情,可她毕竟寄人篱下,平日里衣食坐卧难免有些别扭,更何况陆家内况复杂。
当家人陆顶云正经两榜进士出身,而立之年便官拜正五品知州,可谓仕途亨通,唯独夫妻缘上浅薄,成婚未满三年就克死了正头娘子,仅留一幼女勉强承欢膝下。
陆知州为亡妻守孝三年后,另迎娶了卫翰林家的庶孙女做填房,许是夫妻不睦,卫氏婚后八年始终未曾有孕。
因此年仅十四的独女陆晚娇,不仅成了阖府上下的掌中珠,心尖子,更是被陆知州悉心教养的诗书骑射无一不通,比旁人家的贵公子也不差什么。
连穆檀眉这个养女也沾了光,得以跟着陪读。
对此她满心欢喜。
想起陆姐姐的好,穆檀眉的心底就软成一片,她攥着连夜赶出的两篇策论,照例去附院的书房里寻人批改。
岂料前脚刚跨进院门,书房内却隐隐传来一阵争辩声。
穆檀眉站住脚,侧耳一听,心道奇怪。
这附院自从批给她姐妹二人读书,便不再准许外男入内,那屋里的年轻男声又是什么人?
她正思忖,就听男子压抑着呵斥了一声,随即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陆晚娇低低地抽泣起来。
这是?进贼了!
穆檀眉脸色一白,下意识就想叫人,转念想起姐姐喜静,书房外从来是不许下人侯着的,且就算有人支援,人多口杂的也对姐姐清誉有碍。
念头一过,穆檀眉狠了狠心,二话不说撩开裙摆,从绑腿上抽出一把胡刀,朝着房门悄悄摸去。
没想到她娘留下的遗物,要在今日见一次血了。
书房门虚掩着,窥不见贼人的位置,穆檀眉心里正急,突然听见陆晚娇止了哭声,含娇带怯的埋怨起来。
“我就这么不好,让你怕鬼似地躲着我?”
穆檀眉心里咯噔一声,怔了半晌,末了咬着牙将门猛地推开,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眉儿?”
主座上的陆晚娇满脸愕然,红着脸羞怒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挽救你悬崖勒马的!
穆檀眉没理她,只强忍着怒意,拿一双微扬的眼审视着客座上的人。
男子一身儒袍,端正的垂眸坐着,感受到她的目光,才缓缓抬起双眼,闪过一丝隐怒。
他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肤色极白,模样生得也好。
穆檀眉抿了抿嘴,知道多半是她误会了。
瞧这架势,说是陆晚娇强逼民男,倒更契合些,可论姐姐的品行脾性,是万万做不出这等荒唐事的。
莫非……是他靠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蒙蔽了姐姐?
穆檀眉面上不显,冲人一点头,客气道:“此处是府衙内宅,想必公子是误闯了,还请速速离开。”
“哎!我还没与司延槿说完,你这丫头……”陆晚娇拧眉欲拦,却被穆檀眉紧紧抓住,挨了好一记眼刀警告,遂闭了嘴,扭过脸生闷气。
司延槿脸色稍缓,从怀中摸出一物,小心翼翼的搁在桌上,这才接过话来。
“穆姑娘不必担心,今日之事我已忘了,自会守口如瓶。”
他说着,目光落在桌上,略一踌躇道:“只是此物,是我拜访贵府的目的,陆大人既不在府内,还请姑娘代为转交。”
还未拜见长辈,先与闺阁小姐有了纠缠,显然日后无论如何他也不合适再入知州府了。
穆檀眉绷着脸,将胡刀收在腰后,淡淡道:“公子请吧。”
待司延槿的身影彻底消失,穆檀眉才松了口气,她扶着椅子坐下,仍觉心擂如鼓。
过会儿回过味来,“他怎知道我姓穆?果真不是好人。”
“谁让你名气大。”
身侧适时递来一盏茶,陆晚娇盯着她喝下,这才笑了笑,无所谓道:“你又何必急着赶客,我总归是要招赘的,名声好坏能奈我何?”
“名声坏,也分心甘情愿,还是败于算计。”穆檀眉叹气,“你知道是谁放他进来的了?”
“知道啊,想算计我的人多了,但手段拙劣的人,只有一个。”陆晚娇说着,百无聊赖的拿起桌上的布囊,摩挲片刻,竟从中掏出了一块泛着盈盈春色的玉佩。
穆檀眉疑声道:“玉在山而草木润,这位司小公子莫非是来自荐的?”
说着微微蹙眉,“夫人拿他做局,未免不明智。”
陆晚娇一声嗤笑,“你该叫母亲。她不过是想一污了我的名头,二借此拿捏我,摆摆长辈威风,眼下可不是称心如意了?”
见她不管不顾的捡了玉佩塞进袖中,穆檀眉欲言又止,劝解的话还是能没说出口。
算了,陆姐姐与卫夫人也不是第一天闹官司。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脚步,陆晚娇身边的大丫鬟烟芷匆匆一屈身,就道:“不好了小姐!夫人不知怎么跟老爷告了状,这会儿老爷已赶回府,正在正院等候小姐呢!”
果然耐不住性子……陆晚娇冲穆檀眉一挑眉,一脸了然。
穆檀眉神色不变,点点头说:“我陪姐姐走一趟。”
左右也没别的要紧事,无非是卫氏上了眼药,唆使陆知州管教女儿。
外人只知道陆晚娇是知州府头一份的得意人,可她很清楚,陆知州虽疼女教女,却不惯着女儿,因此父女二人的关系,堪比老鼠见猫。
有她陪在身边,陆知州总会因为见外而收敛些。
毕竟她姓穆,是个外人。
穆檀眉刚穿来的几天,还真以为自己是知州府的小姐表小姐,随着原身记忆的逐渐复苏,她才弄清自己和陆家的纠葛。
当年她爹任九边副督时,顶头总督联同金山关总兵叛国投敌,使北地多处关隘受屠受困,千钧一发之际,是她娘举全家之力送出了总督叛国的战信,又拼着命把时任金山关同知的陆顶云和夫人送出了边城。
她穆家却惨遭北戎鞑子的屠戮,满门上下十七口人无一生还,只有年仅一岁的穆檀眉和乳母,因被难民冲散,得以幸存。
一时间穆家成了忠烈典范,今上为了安抚遗孤,便旨命陆顶云认下恩人幼女,日后同亲生子女一般养育,恰巧先知州夫人有个与穆檀眉年龄相仿的闺女,如此两姐妹一起长大,一晃十一年。
穆檀眉叹了口气,原身的身世如此惨兮兮,自己既接了手,只怕往后也做不得闲了。
两人来到正院,丫鬟正要通报却被陆晚娇拦下,她就眯着眼正大光明站在门口偷听。
穆檀眉没办法,只能不远不近的跟着站定。
屋内早已仆人尽退,陆知州在里面来回踱步,显然极力压抑着怒气。
半天,忽然蹭地坐下,一掌拍在案上,低声责问道:“夫人,你老实与我说,今日之事到底是不是你的主意?”
卫夫人正捻着帕子抽噎,闻声一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漏出一双盈盈泪眼。
她年龄未及二十五,还保留几分少妇风韵,又因成婚多年不如意,眉心带着两分凄苦,楚楚可怜起来别有一般味道。
“老爷,你,你怎能疑心我?我嫁进陆家八年,何曾有一日能做得小姐的主啊?”
陆顶云不耐烦的一抬手,“说了几次了,晚娇也是你的孩子,你是她的继母,一口一个小姐,成何体统?”
“老爷教训的是,可小,晚娇那个性子,我实在怕……”卫氏怯怯道。
“先不提这话,我只问你,今日到底是不是你安排她两个见面的!还有那姓司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声音一大,卫氏目光顿有躲闪,吭哧了下才点头。
“是,是妾身安排的,可我也是好心……”
“他一个外男!被你引入内宅,你还敢狡辩?”
陆顶云被气的手抖,几欲发作,却见卫氏畏畏缩缩的模样,更加瞧不上眼,反倒不屑大发雷霆去自损修养了。
屋外二人见此对视一眼,陆晚娇脸上意外之色一闪而过,没想明白父亲今日中了哪门子邪。
在自家大门里,也肯当起明察秋毫的青天老爷来了。
卫氏心里却很委屈,当年她二八年华,被大伯做主许配给了这么一个老鳏夫做填房,她心里的苦还无处可诉呢!
还未进门先成了两个姑娘的后娘,其中一个还实在名不正言不顺,害得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之,备嫁时她整整哭了二十日,才被身边嬷嬷劝好。
所幸陆顶云自身条件不错,才貌两全,人也文雅,最要紧的是还没有儿子,膝下的两个丫头片子不过是还未出阁的女客,迟早要出门子,着实无伤大雅,只要自己嫁人后跟陆顶云能郎情妾意,等她抓住机会,生下知州府的独子,那还不是同旁人家的原配夫人一样,腰杆笔直!
可惜天不遂人愿,整整八年她都不争气,肚子没个动静,在这府里过的越加不踏实,越容易想三想四。
卫氏自认这些年处处受钳制,心知早已被陆晚娇看轻,好容易熬到她快该定亲的年纪,这才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卫氏动动眼皮,含混道:“妾身是见晚娇年纪大了,这谈婚论嫁的事可不是该提上议程了,老爷又迟迟没有意动,那,那我这个做当家主母的,就想着亲自安排,好给晚娇挑个好的……”
听完一番话,陆顶云气了个倒仰,感情说来说去还是你慈母心切了?
他斜睨一眼卫氏,见她面带羞色,眼含殷切,一阵无语,心想得先耐着性子逼问要紧的。
“那你到底选了个什么好人?”
提起那人身份,卫氏忙避开眼神,不敢言语了。
陆顶云只能忍耐着柔声道:“我知道你年纪轻,纵是好心,难免思虑不周全,咱们夫妻一体,你告诉我,我也好替你和晚娇把把关。”
门外忽而传来“噗嗤”一声轻笑,陆顶云听出是闺女的嘲笑声,顿时脸色难看了些,转过头隐晦的瞥了二人一眼。
卫氏刚经历了大起大落,倒是不曾留意父女三人的机锋。
她小口细饮了一盏茶,这才嗫嚅道:“老爷才来青州任上,妾身胆小少有交际,对青州的青年才俊自然是两眼一抹黑了……”
所以就听了管事杜妈妈的谏言,学人家榜下捉婿,又因还有个把月才到乡试,她便命知州府衙中管事的长史,拿了备考秀才们的籍贯信资来,知道女儿家好颜色,便精心挑选了个适龄貌美的,才选在今日以陆顶云的名义下帖子,将人哐来府上的。
对于那人底细,除了姓名年龄等记录在册的内容外,她确实一概不知。
当继母做到这个份上,可谓难得了吧?卫氏委屈地想。
“荒谬,荒唐!”
陆顶云气的脸色发青,当场掼碎了茶盏,大喝道:“来人!”
话音未落,登时有一连串贴身仆妇鱼贯而入,垂首听命。
陆顶云指着为首的管事婆子吩咐:“陆妈妈,你打发几个粗使婆子,去绑了夫人身边的杜妈妈,堵住嘴扔进柴房,明日一早就送出京去!”
“是。”杜妈妈应了。
屋外的穆檀眉暗暗点头,这是要捉拿教唆主子的刁奴了。
卫氏却大惊失色,哭着扑到陆顶云身上,“妾身一片真心,老爷怎,怎么能发作我?杜妈妈可是妾身的陪嫁妈妈,是陪了妾身十年的老奴啊!老爷这是要打我的脸,折辱我啊!”
陆顶云揉揉紧皱的眉心,不为所动,沉声道:“还不快去!”
“不许去!”
卫氏一把抓住陆妈妈,声泪俱下:“老爷这般不给我脸面,我,我活不下去了!”
说着就是止不住的寻死觅活之语,陆顶云见实在闹得难看,就收了命不再提,只下定决心,要暗中铲除了这等刁仆。
等卫氏哭声渐小,陆顶云又气道:“我不管你那身小门小户学来的规矩,我只问你,我女儿的闺阁清誉就这么让你毁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私下相看,这又是哪来的道理,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卫氏闻言心虚,攥着手帕抽抽泣泣个没完,陆顶云看她缩着脖子不说话,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憋闷的厉害。
他撂下两句狠话,不许卫氏日后再自作主张,更不许过问女儿婚事,就怒气冲冲走了。
一出门见到两个闺女装模作样地低着头,显然听完了全程的长辈吵架,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安抚了陆晚娇一句便走了,留下屋中的卫氏在哭。
穆檀眉二人也回了院子,草草吃过晚饭,才一人一个摇椅躺下,谈起今日之事。
毕竟是别人家事,穆檀眉立场有些尴尬,瞧见陆晚娇明艳的侧脸上神色有些淡,她一言不发,只透过窗棂看着廊下的灯笼出神,就顿了顿,拿手去勾姐姐的小指。
陆晚娇回过神来,展眉笑了。
“眉儿,我还以为爹恨我呢。”
穆檀眉张了张口,跟着笑道:“有陆大人主持公道,姐姐还死揣着那玉佩做什么?”
“你说得对。”陆晚娇舒展的伸了个懒腰,将玉佩随意扔在塌上。
次日是府里的休沐日,穆檀眉不必陪着上课,可她还是照常起了。
姊妹两个在书房里研读了一整日的前朝试子文册,日落时才依依不舍的收了起来。
晚饭往例是摆在正院的,许是昨日的闹剧,今日陆妈妈早早的就亲自携了膳食,摆在了陆晚娇房中。
穆檀眉抓着一本《孟子》,当下饭读物。
她初穿越来时,因为大献朝所官用的字体差异,不出预料沦为了文盲,好在她还没绝望两日,就完整的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也彻底领悟了原身恐怖的学识功底。
在记忆中,穆檀眉三岁跟着陆顶云开蒙,五岁学做诗,七岁就开始系统研习四书五经了,不夸张的说,若非她是个女子,怕是如今早已下场科考也未可知。
穆檀眉前世是个偏才,以至于二十八岁就破格提为某偏远小型博物院的院长,如今穿来,硬扯来论也能算个专业对口。
因此也就更理解原身对知识的渴望,更能明白以原身的资质,却受限于这个对女子充满枷锁的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是……
“若是我也能去科考就好了。”陆晚娇唉声叹气的呢喃,如同一股微风,吹进了穆檀眉的心底。
穆檀眉暗念一声是啊,只觉得浑身如同长草一般,让她难受极了。
一身学识,无处施展,这是什么旧时代酷刑吗?
她捅捅陆晚娇的腰,小声念叨:“我记得前朝曾出过两位女帝,因此是大兴过一阵女子科举之风的。”
陆晚娇搁下筷子,托着下巴盯着满桌的美味,胃口全无。
“是啊,女皇在位期间,还曾有两位女进士出仕,其中一位甚至官至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可惜啊,此等女子盛世,一去不复还了。”她一撩裙摆,忽而说:“眉儿,若女子能科举出仕,凭你之才,定能蟾宫折桂,封侯拜相。”
穆檀眉苦笑,“多谢姐姐高看,若真有那一日,咱们定当下场一试。”
对面面容姣好,满眼傲气的姑娘,却如同被这句话抽干了精神,心气全无地阖了阖眼。
“好。”
一顿食不知味的晚膳过后,穆檀眉心里却突然活动起来。
当朝女子地位确实大不如前,开国祖帝为了避免前朝公主夺权乱政等威胁,更是定下数条治国秩训。
其一便是“凡女子者,不兴举业,不得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