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瞎火的,白楝提着灯出去找人。想了想,把灯放回桌上,又掩了门,免得有人误会她夜不归宿。
步入荒草丛生的小径,仿佛地上还凝结着昨夜的露水,时不时有寒鸦啼叫,飞过苍茫。
白楝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余光瞟过一个人影,背后寒意顿生。她僵在原地不能动,转头辨认了一会,才发现只是个陈旧的水榭,廊口立着台雕塑。
不管那水榭,白楝沿小径直行,终于找到小厮口中那堵墙。她绕着矮墙走了一圈,发现有棵枯树,手脚并用爬上去,顺利跳到墙头。
只是另一头很难跳下去。
白楝蹲在墙上踌躇不决,伸出一只脚又缩回来。犹豫了这么一会儿,底下照来一束光。
灯笼把光包裹在一圈纸下,照亮的反而是提灯人的脸庞。
来人见惯不惊:“你在墙上做什么。”
看清是淮因后,白楝心里轻松多了:“我膝盖疼,来找你抹油。现在我跳下来,你接着点。”
淮因顿了顿,伸出手去,这样从善如流,反而让白楝心生愧疚。她好像从没把淮因当成原书开头的正派看过。
此时此刻的淮因,即便心有恶念,也尚未行过恶事。
白楝想,淮因大概是缺了点信任。他不信旁人,也不觉得旁人会信他。
十四夜中,圆月尚有缺。荒芜的墙根上爬满枯藤,白楝从天而降,双手像张开一个拥抱,扑了淮因满怀。
两人齐齐摔落在荒草地上,白楝压得淮因倒吸一口凉气,很轻微,却因为挨得近,听得如在耳边。
“起来。”
白楝笑吟吟爬起,拍了拍手心的灰尘:“你没接住。”
淮因没看她,站起就走,神色隐在夜色中,背影无端有些落荒而逃。
白楝捡起灯追上去,问:“淮因,你晚上不睡在墙边做什么?”
“膝盖不疼了?”淮因乜斜着她。
“疼。但你走这么快,我不跑跟不上。”白楝适才恶作剧成功,心里很是畅快,连淮因这讥笑般的语气都听得顺耳许多。
“坐下。”淮因把灯一照,搁在一旁的石头上。
淮因不会莫名其妙让她做什么,白楝知道这是要给她抹油,便挑了平整的石面坐。
“裤腿卷上去。”
白楝腹诽,他这不就是在给傀儡下指令吗。心里反驳,仍是乖乖把裤腿卷到了膝盖上。
淮因半蹲在她面前,从芥子囊里取了一个白瓷瓶,拧开红布木塞,往手心倒了些。
灯火映照下,看出是红颜色的油。
原来是涂“红花油”。白楝笑出了声。
淮因不知她笑什么,只专心做他的事情,指尖蘸了红油,点在白楝膝盖上,均匀揉开,像在画圈。一圈又一圈。
白楝听见有几枚果实落在墙后的池塘里,咚咚几声,想必荡开不小的涟漪。
淮因的手看着白皙,指腹却生了薄茧,像细腻的木纹,点得她有些发痒。
淮因涂完两只膝盖,习惯性吹了吹,忽地顿住,帮她放下裤腿:“你把瓶子拿去,以后自己学着涂。”
白楝摊开双手接过瓶子,放进荷包里。
坐的石头并不高,白楝干脆站上去,笑意隐约张扬:“你可小心点儿,我要跳下来。”
淮因好整以暇地睨看着,一点儿也没担心她会再砸倒他。
白楝飞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地面。果然,抹完油一点也不痛了。能正常跑跳,白楝高兴得原地转了个圈,头上的珠花碰在一起细微咛叮地响。
她扬起笑脸谢他,问:“淮因,你想要什么吗?我要是能给你的话。”
淮因静静看着她的眼瞳,忽而伸手帮她拢了拢珠花:“我想要你跟紧我,别回头。”说罢,提着灯走远。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手也跟蜻蜓点水似的,很快就松开。
本来白楝只想找他帮自己抹油,现在不知他想去干什么,竟说让她跟紧。大晚上吓唬人?
白楝皱皱眉头,也没落下,紧随其后。
夜静更长,远山云霭涌动,四方草木葳蕤,屋瓦层叠,两人一前一后踏着苍茫草色,只一盏竹灯幽明。
白楝低声问:“你打算去做什么?”
“当诱饵。”
白楝一时反应不过来,转过弯来后,奇怪道:“为什么沈师兄说你会留在宅子里?”
“他这样说,你便相信吗。”
“为什么不信?他又没有理由骗我。”
白楝跟着淮因,不知不觉就绕出了园子,直接沿小径来到里正宅邸的侧门。这里没人看守,淮因直接上手撬锁。
还真是要去当诱饵。白楝不免迟疑,她去了是否会给人添乱?
淮因打开门,见她在原地踟蹰,说:“那你为何要骗我?你说今日我会见着红指甲的傀儡,今日已过大半。”
白楝脑袋一激灵,这人怎么老是秋后算账呢!她努力回想剧情,却想不起原作里红指甲傀儡是在什么时候遇见的。难道说是待会儿?
系统这会儿又在装死,白楝干脆迈出门槛:“我跟你去,你就知道我没说谎了。”
外面每家每户都亮起灯笼,按理说会更热闹,只是各家闭门不出,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红灯长明,反倒更显诡异。
月亮已经很接近满月,淮因在一片灯笼映照中,带白楝找到了桐玉和沈纵如。
灯笼作坊位于小镇中心,故而两人此时在门口的水井处布法。一看到水井后的桂花树,白楝眼皮跳个不停。
桐玉先注意到有人来,没感觉到妖崇的气息,反而见到淮因和白楝,不由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淮因抢了话:“白楝在宅子里无聊,说想来看看你们。”
白楝:“……”敢情喊她来是为了背锅啊。
桐玉这会儿想了想,也没反对白楝来“凑热闹”,她牵过白楝,大大方方介绍起来。
“也不知你可曾了解过九皋玄门,我师兄师承宗主,习的是玄清御符术,其中镇清符阵乃是最为清明朗正的辟邪符阵。你瞧,这是八方为卦、中心为眼的传统阵法。”
白楝看不懂,但不妨碍她看得仔细。
关于沈纵如的符阵,原作里提过不止一回,师兄术如其人,清风朗月,而作为对比项的淮因就有点相形见绌。淮因习傀儡术,是正道中最诡谲的一类术法。
不过,沈纵如的正道符阵是用来护佑旁人、度化妖魔的,攻击力不够强。淮因的傀儡阵更能牵制妖祟,隐蔽性高。
趁淮因在了解阵法布置,白楝小声问桐玉:“淮因说他是来当诱饵的,具体怎么个当法,会很危险吗?”
桐玉:“……竟有此事?”她怎么不知道。
见白楝也懵住,桐玉很快为淮因辩解:“兴许是他有安排未能提前告诉我们。你放心好了,淮因他为人可靠,经常帮到我和师兄的忙。”
白楝把为人可靠四个大字默念一遍,面上笑着:“有你们在,我当然放心。”
桐玉就是太心善才会养虎为患啊!白楝暗暗捶胸顿足。
像淮因这般心口不一的人,应当将他一举一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如同他操纵傀儡一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桐玉正陪着白楝看地上暗流的符文,说起了开心的事情,沈纵如不知从哪儿找过来的,在旁边默默等她们笑完。
白楝一回头,看见沈纵如站在墙边树冠的投影下,笑卡在了脸上。她怎么觉得这场景这么熟悉呢……
沈纵如仿若足下生风,两三步走到白楝身边,道:“淮因在找你。”
白楝很意外:“他找我干什么?”
“兴许是担心你。”沈纵如言简意赅。
白楝一秒读懂他的意图,不就是想把她支开,找了个理由么。至于淮因,他才不会担心她的安危。
话虽如此,白楝还是按沈纵如所言折回去找淮因,桐玉怕她路上出意外,陪同前往。
小巷里,月色如雪,灯影幢幢。符文华光暗转,淮因坐在墙头,状若出神地捻着灯笼的流苏,头发便顺着肩颈滑下来。
桐玉往那儿一指:“淮因在墙上头。”
“那我去找他了。”
“哎,慢着,给你添点护身的。”
桐玉从身侧取了张明黄的符箓,指燃灵火,烧成灰后接在手心,蘸一蘸,在空中写符文,最后将符文定在白楝天灵盖上。
“这是护魂符,保你夜行不受妖魔鬼怪侵扰,除非自己去追,普通妖祟攻击不了你。”
白楝心生感激,连忙道谢好几遍,辞别桐玉后,这才慢悠悠去墙头找淮因。
他早已放下流苏,手持骨笛撑在脸侧,望着她走来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大张旗鼓被遣送回来,白楝生怕淮因以为是她想来找他,便抢先质问:“听沈师兄说你在找我?”
“如果我说,我没有呢?”淮因从墙上跳下,声响极轻,却好像在白楝耳边掀起一阵风。
他笑得无害,话一出口却像恐吓:“你要折回去找他们吗?我可不送你走。”
白楝仓促往周围看了一圈,什么异动也没有。加上桐玉给的护魂符,白楝更有底气了:“谁怕啊!”
她头头是道地分析着:“桐玉师姐和沈师兄在此,妖祟不得接近。你又是傀儡师,和对面不分上下。人数已占了优势,他又不可能拿我当人质要挟你们,这样一来岂不是必胜。”
“既然如此,你为我参谋些战术如何?”
白楝当他在阴阳怪气,回敬道:“我是个傀儡,可不敢班门弄斧,怕把自己参谋进去。”
淮因淡淡一笑,并不表态。如此一来,白楝更觉得自己被轻视,生出些不平的怨怼。早知他这样作态,就不跟他来了。
符阵运行需要有人守阵,沈纵如就在阵眼打坐,而桐玉将神识与符阵相连,能够洞察范围内所有异动。但若有人牵制住沈纵如,桐玉也会受损,两人一损俱损。
淮因提起脚步走向更深的巷子,白楝不明就里,但为着不拖后腿、引发事端,只好跟去了。
大概是发觉白楝寸步不离紧跟着,淮因有意无意和她聊天,讲起了符阵术法一类的东西,白楝听得头都大了。
夜半三更一女一男幽行小巷,竟在热烈教学术法经卷。
白楝还是更希望淮因趁早暴露本性,别在她面前虚与委蛇。
“镇清符阵虽好,损在清字。水至清则无鱼,镇清符阵布开,妖祟妄敢来犯。如此一来,怎能请君入瓮。是以,阵法需要留有缺漏。”
淮因把本该玄乎又昂扬的一段话说得平淡如水,白楝听两句回一句,只当是消遣,聊胜于无。
她耷拉着眼皮打哈欠:“难不成你现在是要搅浑水?”
“镇清符阵有个致命缺点,在它收拢时,绝对不能有人破阵而入。假如有更强的阵法吞噬它,符阵主人的灵力就会被吸走。”
白楝:“……怎么老说缺点,万一被别人听去了怎么办。”
斜睨一眼,却发现淮因正将银针刺入指尖,挤出两滴血来,落在地上,正巧错开了符文。很快,石板砖肉眼可见地发黑。
“你,你在做什么?”白楝惊得困意全无。
她在刹那间闻见一股微甜的腥香,就从淮因指尖散发出来。白楝疑惑的瞬间,明白过来。淮因能用骨笛迷惑傀儡,那么也能用血。
意识嗡然混沌之际,白楝听见淮因回答了她:“留一个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