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雨大作,院中的梧桐树被吹得摇晃作响,让人难以入睡。
李妙芸在徐宅歇了一夜,第二天召集李柳的旧仆。
“父亲生前宽厚和善,如今斯人已逝,我将身契全部烧毁,你们来去自如,不再是李家的仆人。倘若有无处可去之地,也可留在徐家做工,得一安栖之所。”
说罢,翠娥就取出火柴,将身契烧毁。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多谢姑娘大恩大德!”诸人流泪跪谢李妙芸。
李妙芸将他们的面庞逐一看过,恍然间十年的岁月在脑海中流转。初到青阳的不适、难过,家里艰难扎根的不易、磨难,和父亲、蕙姐姐、知霞相处的快乐……
十年弹指一挥间,在青阳县的日子也算是结束了。
往后她应该不会归来了,此处除了知霞和蕙姐姐,再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了。
出了徐宅,李妙芸和翠娥就看见成鱼等候在一辆马车旁。
“姑娘,您终于出来了!”成鱼小碎步上来,满脸堆笑,“世子派我来接姑娘。”
李妙芸驻足,看着他,随口胡诌:“辛苦你,成鱼,但我现在想去城外许家,看看我的姐姐和小外甥女。”
“许家?我这里有马车,送姑娘过去……”
“不用不用。”李妙芸马上摆手拒绝,对着成鱼疑惑的眼神,她从翠娥手中拿过一封信,“我有事情拜托你,请你将这封信拿给顾循看。”
“姑娘和世子昼夜相伴,缘何还要送信呢?”成鱼虽然不解,还是恭敬地双手接过信。
“那你快送回去吧,我姐姐已经安排了马车来接我了!”李妙芸牵着翠娥,潇洒地和成鱼挥手,转眼间就汇入了热闹的人流中。
翠娥背着一个小包袱,紧紧跟在李妙芸身边,“姑娘,我们就这么走了,顾世子那边会不会生气?”
“我已经送信给他了,不算不告而别。至于他生不生气,我哪里管得着?他什么都没有,就算我不和他成亲,他也毫无损失。我是一无所有的,多了他也能怎样?”李妙芸说得淡淡,语气不见情绪起伏。
翠娥嘀咕:“姑娘说话可真难懂。”
李妙芸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别琢磨,快走。”
二人走了好半天,终于出城,在一家馄饨铺歇歇脚。
“先吃碗馄饨填饱肚子,往前再走一段路就有客栈,囫囵过今晚,明日到渡口寻船,便可启程去帝京了。”等馄饨散去热气的间隙,李妙芸将今明两日的打算说给翠娥听。
“太好了,咱们终于要上京了。姑娘,你说,到了帝京,我能找到我娘吗?”翠娥眼底亮晶晶的,看着李妙芸。
李妙芸沉默,方婆婆和母亲一起失踪时,翠娥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还在帝京的某处,只要去寻,就可以重回母亲温暖的怀抱。
“我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李妙芸拿着手绢擦了擦翠娥的嘴角,对着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此时金乌西坠,郊野的天空被染成稠红的颜色,美得令人心醉。
但李妙芸却无暇观赏这样的美景,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馄饨铺。
“终于又见到了你!我命人寻你好久了!”姜令怡捏着团扇,穿红着绿,钗环满髻,袅袅婷婷。
姜家的下人一拥而上,将食客全部撵走,命店家关门,将馄饨铺像铁桶一样围起来。
另有一个丫鬟,将一块镶着金边的白色棉布,铺在长条凳上,供自己小姐坐下。
翠娥惊得手中的汤匙都握不住,李妙芸平静地说道:“继续吃吧。”
姜令怡看着桌上大口径的瓷碗,抿嘴笑道:“也是只有乡野出来的丫头,才能吃下这么多。在帝京,我们这些贵女吃的都是精致小菜,每一个缠枝彩瓷碟都只有掌心大小,我们也是夹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肉香在嘴里漫来,填满了味蕾,李妙芸浑然不理姜令怡的嘴巴一张一合,只低头吃。
“乞丐相!”姜令怡被冷落在一旁,嘴巴一撇,镯子砸在桌前上。
“你在说什么?你这个不事农耕的蛀虫!”翠娥气得胸膛起伏,“你的家族于国于民毫无贡献,不过是借着太后的光作威作福罢了!”
“你竟敢非议姜家?你这个毫无教养的野丫头!来人,掌嘴!”
立刻有一位丫鬟气势汹汹地走来,扬臂要打。
李妙芸的手一翻,半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砸在那丫鬟的脚边,吓得她往后一跳,倒在姜令怡身上。
“滚啊,不中用的东西!”姜令怡怒气冲冲地推开那丫鬟,心疼地抚摸自己身上金贵的衣裳,“这上好的香云纱都被你压皱了。”
李妙芸拉着仍气不过的翠娥离开,“犯不上为这种脑袋中空空如也的人生气。”
姜令怡听到,气得发疯,她在帝京的交际圈里高高在上,人人都捧着她,没想到在这里一连遭到了好几次嘲笑。
“循哥哥来青阳城了,你就借着这个机会想要勾搭他对不对?你还一心装出极为清高的样子,实际上满腹心机,你……”
李妙芸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凌冽,带着几分杀气,“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在谋划嫁得一个好夫君,世间那么大,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你一叶障目了。也不要以为自己尊贵无比,就随意凌辱他人,人不是只有一条命?”
夜幕降临,夜风呼啸,此时的李妙芸冷峻如荒野上警惕的野豹。
姜令怡被她那野性的目光一吓,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丫鬟冲上来,“姑娘,你别听她说,她这么说,也不知道背后在做些什么!大少爷和二少爷给你安排了好些护卫,你直接让那些护卫杀了这个不长眼的乡野丫头!”
“不、不。”姜令怡往上看去,只见馄饨铺旁边的一颗老榕树上,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朝她微微一笑,手中的长箭正好对准了她。
姜令怡的腿一软,“不、不,我们快走。”
客栈内。
翠娥拿起掌柜送来的糕点,喂到李妙芸嘴边,“姑娘,吃一块吧,你今晚的馄饨都没吃几个。”
李妙芸和衣躺在床榻上,摇头,“你吃吧,吃完早点歇息。明日就要坐船了。”
翠娥察觉她心绪不佳,默默地趴在她身边,“姐姐,那姜二姑娘极为无理,她的话是不是让你心里难过了?”
李妙芸抚着翠娥的头发,“没有,这当然不是她的缘故。”
她忍不住循循教导,“翠儿,你要明白,以后不要和她一样,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这样的人是没有灵魂的,她不过是寄生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妻子身份上。”
“我知道了,姐姐,我不会的。”翠娥乖乖地说。
这时,忽听有人轻敲小窗,翠娥笑道,“一定是猎鹰哥哥来了。”
她跑过去开窗,只见猎鹰站在窗外的树枝上,身着一身黑色衣裳,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蒙面黑纱,利落地翻身入房。
李妙芸坐起来,“你吓跑了姜令怡?”
“谢谢翠儿妹妹!”猎鹰咬着翠娥递过来的糕点,潇洒地靠在床边,“应当是你吓跑了她。当时我在树上蹲着,看见她被你吓得结巴了。”
李妙芸早就察觉到猎鹰今日一直暗中跟着她们,和姜令怡对峙时也有底气,于是真心实意地道谢。
猎鹰自己倒了一杯茶,和着糕点吞下,“呵——我们之间是生死相交,不必说这样的话,只是可惜我临时有其他的打算,不能跟着你们上京。”
“那便就此别过。人世间来来往往,相逢便是有缘。”李妙芸以茶代酒敬他。
猎鹰哈哈一笑,闷头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一定会再见的,我还答应帮你查你父亲的死因!”
他回头和翠娥说:“翠儿妹妹,你的医术了得,我还欠你一条命。我将这个鸣镝送给你,若你有难,吹此镝必能解你的难!”
翠娥有些惊异,接过鸣镝,“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多半是在诓骗我的吧?吹这个就能化凶为吉?”
“以后试试就知道了。”他很温柔地对翠娥笑了笑,翠娥却想起刚才李妙芸的教导,将头偏向一边去。
望着猎鹰消失在夜色,李妙芸喃喃道:“又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翠娥摆弄着手中的鸣镝,交给李妙芸,“这样好的东西,我送给姐姐用。”
天空中响起几声闷雷,快要下雨了。李妙芸关上窗户,回身笑着摇头,“既然是他送给你,你自己收着吧,就当作一个吉祥物一样带着。”
夜深,窗外的秋雨连绵不绝,淅淅沥沥,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和梧桐。
李妙芸辗转反侧,回身去看桌上的更漏,秋夜将尽,雨声愈急。
客栈的被衾僵硬寒冷,她翻身起来,赤脚下床。
翠娥在隔间睡得安静,李妙芸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去拿包袱里的毯子。
李妙芸将一块毯子拿到隔间,盖在翠娥身上,悄悄地离开,自己裹着毯子,站在窗边听了一会雨声。
秋雨凄凉,令人不觉心生感伤悲己之情。
李妙芸站了一会儿,便心思起伏,不由离去,绕过屏风,回到安歇的里间去。
甫一进去,就闻到雨水的潮湿味道,李妙芸原本心中就犯堵,看见地上湿漉漉的脚印,心脏猛地一收缩。
漆黑一片的屋里,桌旁坐着一披着蓑衣的男人。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熟悉的面孔,李妙芸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将尖叫声咽进肚子里。
顾循站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衣领处一扯,避雨的蓑衣就悄然坠地。
李妙芸稍稍往后一退,他便缠了上来,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让她感受微微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