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陆鹤澄所指的方向,江恩桃行至一楼雅厢,一掀青幔,果然见到紫檀如意桌案边,正在进早食的陆茂之三人。
紫檀如意桌案上,正摆了几碗桂浆白粥,一笼薄皮春茧包子、几块白肉胡饼,几碟酱卤小菜,并着鲜爽脆嫩的笋鲜与槽黄芽。
闻息月伸出玉手,轻轻拿起一枚粥勺,樱唇半启,细口细口地喝着白粥。她的吃相,瞧着比大家闺秀还要文雅。
陆茂之慢条斯理地给闻息月与方显扬各夹了一箸青菜,才放下筷箸,悠悠掀起眼皮,一开口,仍是江恩桃熟悉的他一贯平淡柔和,然则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江师姐,你起来了。”
一听动静,脸都快要埋进碗里的方显扬“噌”地一下抬起头,他两个腮帮都塞得胀鼓鼓的,将嘴里的食物囫囵吞枣咽了下去,冲着江恩桃灿烂地笑。
“江师姐,今日你怎么起得比我都晚。”
方显扬招手示意江恩桃赶紧过来坐,“江师姐,快来尝尝这道早食你喜欢不,我们特意给你留的,陆大哥说它叫馎饦。再晚些,馎饦就凉了,怕就不好吃了。”
陆茂之看起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也没给她任何交代。江恩桃胡乱翻着心事,心中隐有不悦,默默翻了个白眼。
正在此时,咕噜咕噜。
她有点尴尬地发现,肚子不合时宜,饿得连响了几声。
先填饱肚子再说。
输了气势,郁闷情绪不得已消了一半,江恩桃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唔,拜某人所赐。”
算是回应方显扬前一个问题。
她的面前,被叫做“馎饦”的食物,一碗正蓬蓬地冒着热烟气。
江恩桃发现,这道叫“馎饦”的早食,其实就跟她之前北方常吃到的面片汤长得差不多。只不过,它一片片只有拇指大小。白玉片一般的面碗里,铺满肉绍渣,冒着猪油花儿,外加几颗新鲜的葱花儿。滚烫的面皮里里外外浸润出十分诱人的香气。
江恩桃深吸一口气,一口入口,她愣了一下。很快,她一口接一口,把汤汁都喝了个底儿朝天。
陆茂之静静看着她,不做言语。
吃饱了的江恩桃留意到他投来的目光,干脆顺势夹起一只老酱卤的鸡爪,晃了晃。
“陆师弟,你看这鸡爪颜色黑不黑,爪子长不长?”
“嗯?”
“它就没有,让你联想起来昨晚上碰到的什么吗?”
江恩桃刻意提到关节,循循善诱,想得到陆茂之一个回应。
然而,陆茂之只留给她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
江恩桃心急火燎,语气不自觉跟着不絮烦了些,“陆师弟,难道你就有没有想起什么话,要跟我说的?”
见情势不大对,方显扬给闻息月赶紧递了一个眼神,两人旋即撤出雅厢。
江恩桃直起腰,“陆师弟,昨晚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对不对?为什么你不跟我商量一句,就用符箓直接把我弄晕过去。”
陆茂之淡道:“因为,我怕麻烦。”
麻烦?
“你……”江恩桃匀了气,心中很是无语,“你天资出众,符修好,剑修也厉害,很多事都可以轻易做到。你看起来谦和,但实际上,你骨子里,怕是比陆鹤澄还要高傲吧。所以,遇事你便觉得别人都是累赘,不用别人,只需要你一个人就可以成功,是这样么?”
陆茂之微微怔住,默了半晌,启声道:“我没这么想。”
江恩桃轻轻一哂,表情十万个不相信,“既然你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否知道,昨晚遇到的跟店小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到底是谁。他做这些,又究竟有何企图?”
陆茂之避而不答,停顿少顷,温声道:“我记得,江师姐也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既然我们五人一夜无恙,为何江师姐要抓住此事不放……”
江恩桃板着脸,不假思索道:“今日是无恙,可大家不是还要待几日,难说这后面的几天会发生些什么。连你的除魔符,对他也没有任何作用,我怎能不担心。”
江恩桃顿了顿,十分愤然道:“再说,那人他还诬陷我师尊偷了曳影和流采,我总得查清此事,好让他早日给师尊磕头道歉。”
陆茂之面沉如水,轻描淡写道:“长风仙尊的清誉,江师姐就这般放心上么。江师姐对自己的名声,倒不似如此在乎。”
陆茂之一席话,激得江恩桃倏地怔住。
对啊,就算是对她很好的长风仙尊,在她昨日看来,也不过是一个纸片人。她从来不对纸片人过分上心,可是现在,自己的情绪,怎么会如此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瞬,一向寡言的陆茂之忽地又开口道:“那个人也许是有几分危险,但他说的有句话不错。”
江恩桃拧眉,奇怪道:“什么话?”
陆茂之平静答:“他说,他不会骗人。”
江恩桃拍案而起,浑身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你也相信他的鬼话,相信是长风仙尊骗走了曳影和流采?”
“长风仙尊其他我不做评价,”陆茂之移开眼,看向某处虚无,“但事关曳影跟流采,这件事,也许不像我们最初想的那般简单。”
“连长风仙尊你都要质疑,反而去相信一个不知身份底细的外人。哼,你、你简直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可理喻,”江恩桃一脸愠色难平,极短的思考间,她已做好决定,“这件事,我一定会想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陆茂之也不勉强,驻足目送江恩桃掀帘而去。
他的嘴角抿开一抹淡淡笑弧,似怜悯,似讽刺。
“这就是我说的麻烦啊。”
……
江恩桃心下虽不服气,但走出去之后,又心上心下的,生了几分怂意。
她想,为了对她很好的长风仙尊,第一次正面去呛她的“大腿”陆茂之,究竟合不合算。她跟陆茂之自从表白失败后,关系早就稀稀烂烂,适才又这样被她一搅,陆茂之对她的看法,岂不是更加雪上加霜。
方显扬看出来她的悒悒不乐,提出带她去镇上的经书籍逛逛。
陆鹤澄闻声而至,抄起手簿,扬言自己也要跟着去。
江恩桃想,这般堵心,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说不定,能在镇上打听到一些旁的线索,获得新的灵感。
……
三人走走停停,一路打听,最后在一家名叫“雪剑霜书楼”的书肆停下。
铸剑镇上的人都说,这家书肆是镇上最大的。书肆的主人,很有几分本事。
迎接他们进门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她满头银发,梳得跟琉璃丝一般透亮。老婆婆头戴一朵用布缝制的大花,大花的针鼻上面,还留着红红绿绿的几个长短不一的线头。瞧着颇为精神喜庆。
“公子,姑娘,你们想找什么书啊?”
江恩桃想了想,率先问道:“老婆婆,你这儿有讲穿书的话本子么?”
此言一出,见多识广的方显扬当场愣住,陆鹤澄手簿上提笔的字一顿。
老婆婆也是一脸不解其意,“姑娘,我卖了一辈子书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穿书啊。”
江恩桃虽然心情不佳,但因她嘴角天生微翘,看起来仍是给人娇俏可亲之感。
“就是那种,写现实生活中的人,因为某些原因跑到一本不相干的话本子里,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与变故。这样的话本子,您这儿有么?”
老婆婆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安慰着她,“你说的这种话本子,我还真没见过。不过,姑娘你的想法听起来很有趣。兴许,以后真有人能写出来这样的话本子呢。”
靠在纸片世界恶补穿书小说系列知识的计划,看来,暂时也只能泡汤了。
江恩桃心情苦涩,面上皮笑肉不笑。
以后,不仅有人写出来了。一无所知的她,还成了被捆绑进小说的大冤种,被系统美其名曰为“宿主”。
老婆婆让开道,替三人在前引路。
里面是一座精巧小楼,四周壁架上井然有序摆放着成千上万本话本。空气里,散发着墨油与纸张独特的味道。小楼中间,还置了几间山水屏风,屏风内是看书的圆桌,上罩着绣满剑穗的桌围。
一进入小楼,方显扬就跟活过来一般,眉眼流光溢彩,手眼一直没停过。他手上的话本子,不多时已经摞得有半人高。
老婆婆见他们兴致颇高,也十分和气,笑着道:“公子,姑娘,我去后院给你们沏点新茶,你们先挑着看着。差什么,就叫我一声。”
江恩桃应了一声“好”。
老婆婆离开后,陆鹤澄捧着一本野路子的剑册,盘腿而坐,不自觉看入了迷。
方显扬则是极力推荐江恩桃,他手上新找的那一摞话本子。
江恩桃拿起最上面那一本,只看了一眼,脑间一片空白,她不可置信问道:“《爱上哑巴俏厨娘》,方师弟,你确定这本适合我看?”
“怎么不适合?”方显扬咧嘴一笑,神神秘秘道:“早上的馎饦,江师姐觉得味道如何?”
话题一下子跳到这儿,江恩桃不知缘由,愣愣回答:“很不错。”
顿了顿,有些怅然地补充道:“有我家乡的味道。”
方显扬嘻地一笑,“那江师姐可知,馎饦是谁做的?”
江恩桃愣了片刻,“不是剑心客栈的店小二准备的么?”
“不对,是陆大哥做的。”方显扬表情夸张,虽然不知陆茂之真实动机,但为了两人尽快和好如初,以他看话本子的深厚阅历,他凭着想象绘声绘色,尽可能地添加细节,“铸剑镇人人喜辣。定是陆大哥看你昨日只喝了些雪霜酒,吃了几块山药糕。担心你不习惯这儿的饮食,所以一大早起来,亲自给你做了馎饦。”
方显扬勾唇一笑,“江师姐你,平时不是更偏爱面食么。你说陆大哥他像不像,哑巴俏厨娘。”
江恩桃不置可否,强颜欢笑。
虽然一早,她便有点吃惊那道跟其他早食相比,明显有点格格不入的馎饦,但从方显扬嘴里听说其实是陆茂之做的后,她把这个行为从脑中过滤了下……
一定是陆茂之对于一张符把她弄晕的事多少有点心虚,所做的一二补偿罢。
江恩桃叹了口气,重新拿起另一本话本子翻看。
这本叫做《如何感化冰山美人》。
江恩桃翻看了几章,发现是很流俗的套路,表面讲的是爱情故事,但实际上,一男子为了武林秘宝,假意接近冰山美人,献尽各种殷勤。
江恩桃随口接道:“方师弟,这本话本子,你推荐我的原因是?”
方显扬咳了一声,“江师姐,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江恩桃莞尔一笑,“我没那么小气。”
“只是一个比方,江师姐,我不是说你对陆大哥有什么图谋。”方显扬挠了挠头,“这册话本子里,这个男子虽然用尽手段,但因为他并不是真心爱这名女子,一心冲着秘宝,很快就被女子识破……我知道,你对陆大哥有意。可我有时候觉得,你对人的感情,跟别人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怎么说呢,拿陆大哥举例。你好像只在意陆大哥他的符修剑修有没有进步,并不怎么在乎他别的事。陆大哥也是,对你态度忽冷忽热,总是逃避。久而久之,你们未必能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
江恩桃面色一滞,没想到平日嘻嘻哈哈的方显扬,竟然透过表象,把问题看得如此通透。
……
江恩桃心中记挂着剑心客栈发生的事,又翻找了与铸剑镇铸剑雪霜夫妇有关的话本子。
几本前述相差无几,江恩桃有些惊疑,“曳影与流采,竟然是一雌一雄一对对剑?”
方显扬“啊”了一声,“江师姐,这件事,你才知道么?”
江恩桃愣在原地,问:“我应该很早就知道么?”
陆鹤澄从剑册中抬起头,补充道:“江师姐不会也不知道,曳影虽是剑谱里也没有排名的存在,但实际上,它远超剑谱所有名剑吧。”
江恩桃讪笑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陆鹤澄好奇问道:“如果江师姐一早就知道此事,当日剑试之时,为了公平,你会不会换一把剑与我们比试。”
江恩桃想了想,摇头,果断道:“我不会。”
“为什么?”
陆鹤澄与方显扬同时问出了声。
“这个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一说。剑试也好,试炼也罢,本就是生死瞬息的事。”江恩桃笑了笑,“没有曳影,照样也有照胆,万仞其他名剑。要是怕被别人唾沫淹死,人人丢开利器,扭扭捏捏,为了那点虚无的道德感绑架自己。大家就一直客气让梨好了,根本没有再比试的必要。可生死面前,又哪有那么多一团和气。”
陆鹤澄听得一脸呆滞,“江师姐,我昨日问你剑心是什么,这便是你的回答么?”
江恩桃默了默,郑重其事道:“如果非要扯上什么剑心,我的态度就是,我自己能活下去。”
陆鹤澄一脸愕然,他没有想过,长风仙尊爱徒江恩桃口中的剑心,竟然如此上不了台面。而且,奇怪的是,剑试第一的陆茂之,回答竟然跟她一模一样。
其实,她这么拼命练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只不过,江恩桃自觉目前能力不足,并没有宣之于口。
只是想到此前陆鹤澄有关铸剑镇对剑诸多重视的高谈阔论,江恩桃顺着今日话题,继续说出来她的一二想法。
“其实我觉得,再好的剑,也没有人重要。铸剑镇把剑看得比人还重要,并不算什么值得骄傲称赞的事。”
语音刚落,去而复返的老婆婆,端着几盏香茶,走了进来。
三人默契噤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