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这里没什么可以收藏的东西,这座宅邸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虽说他曾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但这几十年对于他漫长的寿命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最终他带走了一盆花,因为这盆花一直放在他的桌上。
他还记得那花初次盛放的景象,记得曾经鲜艳的花瓣。如今这花早已过了花期,却仍然没有凋落。只是花瓣逐渐褪色,但仍然伫立在枝头。不过扒开那发白的花瓣,却能看见内里早已干枯的花蕊。
他早知道这朵花最终会凋谢,无论他怎样浇水,施多少肥,它终究会从那高处坠落到泥里。但只要它还挂在那里,就不会轻易低下它的头颅。
十年,那座一夕之间成为死地的城恢复了些生机,只不过从圣地变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那些建筑虽然没有变化,但任谁一看都会觉得完全不同。
这里是战火纷飞的大陆中唯一的净土,遭受战争伤害的老弱妇孺大多聚集于此,他们虽然穿着朴素的衣衫,却干干净净、精神饱满。他们在这里并非无事可做,孩童被集中起来进行教育,其他人则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
曾经神圣庄严的神殿,如今充满了孩童的欢声笑语,他们唱着新编的歌谣,歌颂着赐予他们幸福生活的人,而非高高在上的神。
不合时宜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停在建筑的外围,坐在台阶上的孩子们仰起头望向那边,在看清来人后争先恐后地爬起来奔过去。
“是陛下,是卡佩国王陛下!”
无视对方冷硬的盔甲,孩子们环绕在男人的身边,抬起小脸七嘴八舌地问候着。一张张笑脸映入男人绿色的眼眸,惹得他有些手足无措,但也没散发出在战场上积累的煞气,只是挨个拍了拍孩子们的头顶,低声安抚道:“我还有事找圣女,等会再给你们讲故事。”
摆脱了过分热情的孩子们,比希尔才松了一口气,逃一样冲上了塔楼,却刻意收敛了脚步声,在最顶层的房间外站定,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准备敲门的手不由得顿了顿。她的感知能力又下降了,上一次至少他到门外时就被发现了。这样想着,比希尔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的咳嗽声瞬间消失,细微的声音代表对方在努力调整嗓音,可惜最后开口发出的仍然是沙哑且虚弱的声音:“请进。”简短的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堆满稿纸的办公桌,其次才是坐在后面的身影,女人的面庞消瘦,再不复当年的神采飞扬;一头白发披散在肩上,无法与曾经那如同沐浴日光的金发联系起来;就连那双灵动的蓝瞳也有些浑浊。
“是比希尔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女人只抬头看了一眼,凭借有些模糊的轮廓认出了友人的身份,便低下头继续书写。比希尔皱着眉靠近,看清稿纸上的内容后轻轻叹了口气,“经常跟你说要注意休息,结果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写书也不急于一时。”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再不写就来不及了。”雪拉扯了扯嘴角,但很快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淹着嘴的手帕拿开时沾上了一点血迹,她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动笔书写。比希尔还想开口说什么,就被雪拉打断了:“有什么话等我写完再说,就剩一点了。”
“好。”比希尔应了声后就安静地做在一旁的沙发上,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让他们彼此都能猜到对方的心思,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就像她知道他不会做多余的事。
桌上的沙漏几近漏完之时,雪拉放下了笔,将稿纸认认真真整理起来放在桌上,才终于摘下眼镜看向坐在一边的老友,“战争结束了吗?”
“最后一股反抗势力被剿灭了,明面上的战场已经全部肃清,最后一个国家也答应参加和谈了。”比希尔说的轻描淡写,半点不提这一路的艰难困苦,因为雪拉是了解的。
十年前,无权无势的他们从神明手中接过了全人类命运的主导权,迫使他们不得不竭尽所能去完成神明的期许。雪拉借着教会被灭的势头从平民开始发展新的理念,一步步到如今有了圣女的名誉,万民追随。
而孟初阳则与比希尔合力,两年之内,夺回爵位掌控坎贝尔家族,全力扶持比希尔登上王位。而后推行雪拉创立的新教,一面用思想同化各国的平民,一面征战快速打服各国高层。
万幸的是在森的帮助下很快结束了同亚人种的争战,签订了一个暂时的和平条约。而丧失了盟约的暗夜教派也在五年内被打散,只剩残余势力作困兽之斗。
之后的战役却只由比希尔和孟初阳负责,因为雪拉多次使用大型的魔法,透支身体的同时,本就脆弱的灵魂也开始支撑不住,以至于一夜白头,就连自己逆转时间的能力也无法扭转。因此两人难得强硬地把她赶回了后方,并给她找了点事做——战后重建,救助难民。
“不过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军队和护卫什么的没随行就算了,怎么连森和初阳都一个没在。”
“因为你……大概会希望我来送你。”比希尔说完,就可以雪拉笑了,那一笑倒像是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才会露出来的,还没等他品出来什么,就见女人向他伸出手,“扶着我,去外边走走吧。”
“乐意之至。”
日薄西山,那些小萝卜头已经聚到食堂去了,神殿广场上空无一人。巨大的光明神雕像依然伫立在中央,雪拉突然想起来,当年名为莱特的人就是被绑在神像下执行火刑。这样想来,两次弑神之举,注定了曾经辉煌的教国灭亡的命运。
思绪飘扬的同时她无意识地走到了神像前,如今她有些看不清神像的细节,只能凭着过往的记忆描摹。其实这雕像并不像那位神明,反而是那位就像这雕塑一班。这样想着,她不由得流出一抹苦笑。
比希尔见她望着雕像出神,便带着打趣的心思开口:“作为新教的据点,未来要不还是把这里换成你的雕像吧。”
“不必……”夕阳落到了神像的后方,那余晖还是让雪拉眯了眯眼,却也恰好看见一对鸟儿飞来,落在雕像的掌心,那里似乎是它们的巢穴,注意到下方的两个人,两个小家伙警惕地探出头,打量着他们。
要是推倒雕像,这两个小生命也会无家可归呢,说不定那里还有更多新生的小家伙,不可以随意扼杀。雪拉知道比希尔能理解她的未竟之意,之所以不继续说是因为她太累了,心神放松之后她突然觉得困意上涌,视线骤然模糊起来,思维也中断了一瞬。
再回过神,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倒下了,万幸比希尔及时蹲下撑住了她的躯体。那双蓝眸突然有了光彩,雪拉难得感觉浑身轻松,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她忽视了对方复杂的眼神,望着天空出神。
“查询教国典籍的时候我找到了纯光者的记录,才知道所谓的纯光者是通过与神明交易,以燃尽自己灵魂的方式获得强大的力量,其他生灵死后灵魂会到达净土,而我们只会成为世界的养分。”雪拉念叨着,像是说给比希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三王子殿下,每一次轮回我们都会相爱,我想这是注定的,但他用自己换了我,卢瑟林也这样做了,所以我遇见了初阳。”雪拉终于侧过脸看向比希尔,“你不是他,所以我们没有爱,但我很感谢你的陪伴。”
“我知道……那时隐约感觉到了,只是我想不起来我是谁。”比希尔回答的很坦荡。雪拉闻言微微一笑,努力抬起手摸上他的脸颊:“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等到你死后,与我合葬一处,你这具身体是他,即便我们都不在这里了,留下的躯壳埋在一处,也算同去同归。”
“我答应你。”比希尔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承诺。雪拉得了答案,终于闭上了眼,她垂下手,声音逐渐细如蚊呐:“感谢你,不知名的人……愿你也能与你所爱携手同行。”声音终归于无,她的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容,安详的就像做着香甜的美梦沉睡一般。
花朵最终凋谢于黎明到来之前。
接到悲报时孟初阳正带领军队回返,同时比希尔下令:“葬礼将在圣城举行,时间就在和谈前一天,邀请各国之主参加。不必畏惧宵小趁虚而入,就在那里布置陷阱一网打尽。趁着她还没走远,我们要让她看见一切得到圆满。”
伊森一直在逃跑,作为最后一名恶魔族人,作为暗夜教派硕果仅存的成员,作为仅剩的诞生于深渊的生灵。他不能就这样死去,至少……至少也要到达那里……
来不及躲开暗处袭来的风刃,黑色的血液喷溅,他重重地跌落在地,鹅黄的眼恶狠狠地盯着攻击的源头。男人留着中长发、满脸没刮干净的胡渣,他御风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这个距离恰到好处,他藏在手心蓄力的魔法没办法百分百击中对方。
“森·冯·德哈贡!为什么……为什么你作为那个国家的皇族末裔,不思复国报仇,还甘心替那个邪神做事!”伊森咆哮着,嘴上的血迹显得黑山羊头更加可怖。
“先不说这种实力差距是不是我在找死……说到底我并不认识那些人啊。”森一如既往满不在乎地抓着头发,眼神却陡然一转变得锐利起来,“教育我抚养我的是赛特黑,而她爱着的神明,做什么一定有他的道理。”
伊森被对方这套理论气的浑身发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远处的前方就是他此行的终点——龙之谷。森不理解他的举动,略带警告地开口:“你还是束手就擒吧,只要你答应回到神弃之谷不再跑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的,毕竟灭族这种事我也不想做。”
“我跟你这种没有信仰的野种没有什么好说的。”伊森拖着受伤的腿一步步靠近龙之谷的边界。森虽然被刺了一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保持着距离吊在后面,淡淡地开口询问:“那你的信仰又给你带来了什么?”
信仰给我带来了什么?伊森闻言不由得顿住,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两百年前的时光,尚且年幼的他在泥沼中苟且偷生,那时是他的神明把自己从深渊中拉出来。
记忆又跳跃到半年前,他们兵败如山倒,在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魔法下,仅有他一个逃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他求到了亚人种的部族,因为他记得他的神曾帮助过他们,他们也支持过暗夜教派的活动。
可当他见到曾经对他推心置腹的朋友时,得到的却是无情的嘲笑……
“区区丧家之犬,也敢来这里,还妄图拖我们下水,真是好笑。”
“有什么可笑的!为什么?”他不甘地嘶吼,“难道要任由那个邪神毁灭大陆吗,你们就甘心灭亡吗?”
“要死的只有你们,还有愚不可及的人类。”白眉的古猿朝他咧嘴一笑,“不妨告诉你吧,当初借助你们确认了龙骸的存在之后我们就准备好了,创世之龙可以化为大陆承载万灵,祂的后代当然也可以,龙是不死的,至少祂们的躯体是不灭的。”
“我们会在新的陆地上继续存活,天之龙不会责怪我们的,这是他欠我们的。”
“说到底我们还要感谢你们,挑起了双龙的矛盾,感谢愚昧的人类,杀死了一头龙。”
一切都明了了,为何亚人种要建立据点隔绝人类与龙种的来往,为何外界几乎没有巨龙的行踪,原来早成了滋养龙骸的魔力,成了新大陆的养料。
怎能容许!
站在深不见底的巨坑前,伊森癫狂地大笑起来,末了,突然大喊一声森的名字,紧接着抽出仅剩一发魔弹的火器,在对方展开风盾戒备的同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随着嘭的一声,无头的尸体追下深谷,只留下一句怨毒的诅咒飘散在世间:
“黎明前的黑暗将会吞噬一切,我在地狱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