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原本就对他恨得要命,此刻更是不遗余力地恶言相对:“我甚至还没出手,谢公子竟是主动送上门来了?这么迫不及待想死吗?”
谢尽芜提着剑走到叶清圆的身旁,掌心握住她的手腕仔细检查一番,见确实并无大碍,才勉强松了一口气,道:“清圆,保护好你自己。其他的你都不要管。”
说罢,他转向云山,神情肃戾而阴郁:“你刚才是想伤她吗?”
“说到这个,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这种人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也要为她种下护身咒文?保护她?”
云山勾起唇角笑:“哦,难道谢公子在希夷殿待了这么多年,不光学会了杀人术,还学会了该如何做个好郎君吗?”
谢尽芜本就是强忍怒意,此刻听闻他口出轻狂无礼之言,再也无法按捺。他手腕抖动,雪亮剑锋直冲着云山而去!
两人皆是满腔的怨气与杀意,步步皆是杀招。谢尽芜如今已然知晓全部真相,眼前之人便是当年的灭族元凶,因而出手再无顾虑,一心只想取他性命。而云山则是怀着对谢氏一族的敌意,他又将自己对于谢长生的蔑视、仇恨迁怒到了谢尽芜身上,剑势刚猛、霸道,招招刺人要害。
小院中剑意纵横,落了满地枯枝败叶,院门早在方才就“哐当!”一声碎裂,连地面都被划出几道深刻的剑痕。
檐下铜铃被剑风波及,撞出急切嘈杂的一阵声响。谢尽芜余光瞧见剑痕竟已经蔓延至廊檐下,他担忧叶清圆会被波及,当即足蹬院墙,想要引着云山往院外空旷之处而去。
“轰!”的一声爆响,云山整个人被他的剑气逼退,瞬间退出三丈之外。谢尽芜本就存了杀他的意思,当下就要纵身追去。
叶清圆急迫:“谢尽芜!”
谢尽芜闻声蓦地一顿,偏过头来,隔着飞旋的细雪与残枝深深地凝望她。
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绪,像是要将她的模样从此铭记在心。叶清圆的碎发都拂在了脸上,此刻却也顾不得什么,只涩声道:“谢尽芜,不许死。”
雪幕朦胧间,谢尽芜的眉眼依旧是如雪般清冽干净,他恍惚是笑了一下,轻轻颔首,继而纵身跃出院墙。
一墙之隔的院外,传来云山的冷哼与叱骂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凛冽清锐的刀剑交锋声。
叶清圆强行按下心中的不安与焦急,转身扶着重伤昏厥的江云初进了正堂,取了软巾替她擦净脸上的血。
此处条件简陋,唯有西边暖阁里置了一张小榻,许雁含正躺在上头,眼中含恨,满脸是泪。
叶清圆替她解了定身咒,许雁含立刻蹦起来,恨声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清圆姐姐,我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些人!”
叶清圆道:“你先来帮我,把云初扶到小榻上。”
两人合力将江云初安置好,许雁含从袖中取出那一张张画好的符纸,冷声道:“清圆姐姐,我们走吧。”
叶清圆看了她一眼:“走去哪里?你要报仇,可知对方是谁?”
“不就是那个云山吗?”
“他是渡真世家的长老,凭你这点功夫,能杀得了他吗?”
叶清圆本来不想用这般冰冷严肃的语气说话,可此刻许雁含显然是头脑发热不计后果,恨不得立刻就闯出去与那云山决个高下。
叶清圆必须让她留在此处,否则若局面乱起来,没人能够保证她的安全。
许雁含一听这话就蔫了,却还是强硬道:“反正我现在手里还有许多符纸,大不了我和他同归于尽!”
“你别做梦了。”叶清圆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你们不会同归于尽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云山一剑将你杀死,而你连他的衣袖都碰不到。”
“清圆姐姐……”
叶清圆冷声道:“许雁含,你更应该做的事情是带着爹娘对你的期望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被仇恨裹挟,失了理智,毫无胜算地就要冲上去送死。”
恰在此时,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来:“警告:角色【谢尽芜】此时的情绪状态极为不理智,请宿主尽快带着江云初远离此处。”
“警告:角色【谢尽芜】的黑化值已经达到70%!请宿主注意!”
叶清圆闭了闭眼:“雁含,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照顾江云初,不要乱跑,听到了吗?”
许雁含满心的愤怒,哪里还能静下来、坐得住?她手攥成拳,指甲快要陷入肉里,从牙关里挤出不忿的质问:“那云山呢?他杀害了我的父母,难道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吗?!”
“与他有仇的,不只是你。你不要头脑糊涂得跑到他的面前寻仇。”
话音落下,叶清圆转身就要离开。许雁含看着她的身影暗自咬牙,从后头快步追上来:“你要去哪里?”
叶清圆抬眸望向冷白的天幕,轻声道:“我的夫君现在有危险,我要去找他。”
“谢公子?”许雁含惊诧得睁大了双眼。
下一瞬,她垂着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袖中画好的符纸一股脑地全部塞进了叶清圆的手中。
这些符纸有些是叶清圆画的,也有些是她自己所绘,线条利落却灵力不足,满是笨拙的心意。
叶清圆不收:“这些是留给你防身用的。”
许雁含执着地要将符纸塞进她的手里,低声道:“不能亲手为爹娘报仇,是我无能为力,我认。可是我接受不了珍视的人再受什么伤害。清圆姐姐,我们虽相识不太久,可是于我而言,你和谢公子就像我的姐姐姐夫一般,白璟也就像是我的亲人。我不想看到你们其中任何人受伤。”
她垂着眼睫,睫尾犹带湿润,脸上神情却满是坚毅与决然。
叶清圆凝视她许久,轻声道:“好妹妹。”
话音落下,她拣了几张符纸放在身上,其余的都递还给许雁含。天地间风雪片刻也未停息,空气冷而凛冽,刮在人脸上如刀子一般锋利。
叶清圆忍住眼眶与脸颊的生疼,顶风朝着山谷深处走去。
-
寒风凛冽,山道旁的红梅花时隔多年又一次绽放。
梅树也被当年那场遮天蔽日的大火波及,树干上残存着被烈火焚烧的痕迹。
山谷外围聚满了白袍广袖的修士弟子,顾九枝伶仃站在最前方,沉静无波的目光望向那道闪烁着淡金色流光的阵法。
“家主,那道阵法被谢长生动过手脚,现在根本无法靠近。一旦靠近就会被阵法做上标记,届时阵中冤魂反噬,谁也逃脱不了。”
一名弟子站在她身旁,眉心紧蹙道:“早知他精通各种术法,却没想到竟都用在了我们的身上。”
顾九枝淡声开口:“这阵法不是会困死阵中之人吗?”
弟子恨声道:“正是!所以才说谢长生果真是居心叵测,毒如蛇蝎,他竟不惜丢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残害我们渡真的子弟!”
顾九枝思索一瞬,却不认为谢长生是这般盲目之人。他在阵法中与渡真僵持许久,必定还有些别的意图。
他在等什么?等云山,还是等谢尽芜?
正疑惑间,旁边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嘈乱,顾九枝抬眸望去,竟是一位身着雪底描金袍的渡亡弟子吵嚷着要过来,被一群渡真的子弟拦住了。
那渡亡家的人神色急切,脸上都起了一层薄汗,口中不住地说些什么,看见顾九枝注意到他了,连忙举起手中的引魂铃,同时高喊道:“顾九枝!你就是顾九枝吗?!”
顾九枝让他过来,见他白袍描金,胸口绣着青鸾,便猜测他该是与谢尽芜有些血缘关系,果不其然听见他气息微乱地开了口:“我叫白璟。”
顾九枝:“嗯,我听说过你。”
现下不是叙旧的时候,情况紧迫,白璟手忙脚乱地踩着湿滑的山石走过来,直接道:“这道阵法里已经满是冤魂,怨气冲天。阵中之人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压制住这些冤魂。若是我们再不出手相助,到时候里面所有的人都会被怨气撕碎的!”
顾九枝颔首道:“依你说,该怎样办?”
“渡亡。”白璟举起手中的一支引魂铃,沉声道,“我来。”
“你可以吗?”顾九枝挑眉。
她并非没见过渡亡世家是如何使用引魂铃的。眼前之人虽身为渡亡的少主,眉目却尚且青涩,修为也不高,并非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
更何况,渡亡的少主白璟是出了名的贪玩随性。他究竟是否有这个实力与态度,顾九枝实在怀疑。
白璟竟是笑了,笑过之后又哼了一声:“少瞧不起人了!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用引魂铃,我不可以难道你们就可以吗?”
他这话说得好没礼貌,年少轻狂到了极点。可顾九枝却也不生气,只笑道:“好,那这一切就有劳你了。”
白璟扬起下巴,好骄傲,转身踏着满地的雪慢慢靠近了阵法。周遭霎时静寂,弟子们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途中还因为踩空摔了个屁股墩,引魂铃都摔到了雪地里,扒拉了好半天才捡出来。
众弟子一时无言:“……”
他真的可以吧?
淡金色的灵光几乎蔓延至半边天幕,越是靠近阵法,耳畔的哭嚎嘶吼声越发清晰。
魂魄一旦全然由怨气掌控,就变得甚是棘手。冤魂没有理智,没有意识,唯有凭借本能杀戮、毁灭感知到的一切。
不知里头的渡真子弟到底怎么样了?
也不知那位谢长生现在的情况如何。他与谢尽芜出自同族,那么按辈分来讲,白璟也该唤他一声“小叔”才是。
白璟在阵法前方五丈远的地方挑了块干净的山石,盘腿坐了下来。
他将引魂铃搁在腿上,闭目念诀。片刻后,一道刺目白光自铜铃中闪现出来,空灵悠远的响声过后,引魂铃倏忽飞起,悬停在半空。
周遭风雪竟也停下,紧接着无数道咒文化作金光漫出,汹涌不绝地飞入封闭阵法之中。白璟手指做诀,那阵法的灵力也因此而出现波动,如水面般荡出阵阵涟漪。
极致的寂静中,他的耳畔除了自己唇舌微动的念诀声,还有阵中冤魂那震耳欲聋的不甘哭喊。
隔着阵法的灵光,隐约可见被火焚烧得乌黑的断壁残垣,以及蜿蜒山道上不可胜数的被烧死的红梅树。
他垂眸,眼睫剧烈地颤动着,胸腔中倏然涌进大量的连他自己也读不懂的情绪。
——雪光、月光。
刀剑锋利而冰冷,毫不犹疑地刺破窗纸,刺破床帐,刺破熟睡之人的脖颈与心肺。滚烫的血泼溅如瀑,染红了墙壁,染红了持剑之人的衣衫,也染红了山道上莹白温柔的积雪。
殷红的血聚成了河,混着不甘的求饶与哭喊,缓慢流淌在这静谧的雪夜中。
白璟咬紧牙关,胸腔宛如被狠狠击了一锤。气息颤抖,眼中蓦地流下两行清泪。
他讨厌渡亡,因为渡亡总是伴随着强迫性的共感。
渡亡世家历代的天才,皆是极聪慧极敏感之人,却无一不是识海崩溃而伤。
可是他必须坚持,因为阵法中还有那么多的冤魂。因为那些冤魂都曾是谢尽芜的族人。
因为白璟是渡亡世家之人,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所以,他明知前路生死未卜,也义无反顾。
远处,顾九枝臂挽拂尘,始终紧盯着白璟的神色,片刻后她蹙眉道:“不好,他身上灵力快要消耗殆尽,很容易被反噬,你们快前去护住他。”
话音落下,几名渡真子弟纵身而去,掌心凝聚灵力拍在白璟后心,引魂铃的响声顿时越发清澈空灵。
片刻后,耳畔尖锐的哭喊声逐渐平息不少,涌动的阵法灵罩之后,朦胧间可见到有人影自阵法中跌跌撞撞地闯出来,却在骤然呼吸到凌冽空气的一瞬间,扑通倒下,跪地不起。
“出来了!”
“快!快去将他们带回来!”
顾九枝抬眸望向那些逃出阵法的弟子们,等了片刻,却不见那道身影。正思索间,却听见身后一人厉声道:“护阵的那几人,给我撤手!”
正是云山。
白璟身后的渡真子弟听令瞬间撤手,他当即遭受阵法中冤魂的怨念反噬,噗地呕出一大口血。
引魂铃“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铃中铜舌险些碎掉。白璟强撑着身体坐好,识海剧痛之际,余光却蓦地瞧见一人:“……哥?”
谢尽芜站在阵法旁,淡金色的灵光与细雪模糊了他的眉眼。
有血珠不断从他的剑锋滚落,坠到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