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璟颤声道:“哥,不要靠近阵法。”
谢尽芜持剑的手轻颤,阵法淡金色的光芒如静水般流淌在他的身上,他轻声道:“里面还有人吗?”
白璟咳出一口血:“有,谢长生还在里面,但我可以感知到他的灵机快要耗尽,只剩下一口气。”
话音落下,顾九枝的手指蓦然攥紧了衣袖,用力得指尖都要发白。
谢尽芜抬手触碰阵法涌动的灵力,眸光黯淡,下一瞬,他纵身闯进了阵法之中!
白璟大惊失色:“哥!”
同一时刻,顾九枝抬手下令,七名渡真弟子再次来到白璟身后,掌心灌满灵力打入他的灵脉。
引魂铃轻晃着再度悬在半空,空灵悠远的铃音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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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黑的院墙坍圮,枯木遍地。
谢尽芜走在遍布剑痕与积雪的山道上,周遭寂静,唯有寥落的踏雪之声。
破败的砖石建筑之后立满了简陋的墓碑,敞开的院子里隐约可见被大雪掩埋的水缸与棋桌,甚至还有褪了色的红色拨浪鼓。
十五年前,这里也充满了热腾腾的生活气息。
可如今,满目疮痍。
“咯吱”一声,他像是踩中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谢尽芜步伐一顿,垂眸看去。
那竟是一截指骨。
冷风吹得他眼眶发涩,他狠狠闭了一下眼,手攥成拳沿着山道继续走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到山谷深处那座族长曾居住过的破败的小院。
朱红的院门被烧得毁掉了一半,铜环掉在地上,院子里的秋千也塌了,砖缝中长满杂草,茂盛的藤蔓爬满墙壁。
谢尽芜在院门口站着,看向院中的一草一木,却生不出半点进去的勇气。
一如当年,他重返被烧得仅剩框架的流光山馆,望着馆中的石桌和草木,满心却唯有荒芜。
他绕过小院,去到了后山的谢氏宗堂。
宗堂不大,梁柱样式古老却保存完好,里头不知是燃了什么香,幽幽袅袅地蔓延出来,宛如一阵风,一场雾,甫出了宗堂,旋即消散在寂静的雪中。
侧墙上隐约浮现出繁复的咒文,澄蓝色的光芒微微闪过。
正因这些咒文的存在,这座宗堂才得以在当年那场烈火中幸存下来。
堂中隐约透出一点微光,洒在外头青砖街巷的雪地上。
堂中有人。
谢尽芜迈过堂前门槛,步入堂内。漫垂的挂幡与纱帐无风自舞,木柱的漆皮微微脱落,甚至有细微的剑痕。
堂内光线黯淡,牌位都隐没在昏暗之中,唯有漆金的字体隐约反射出光芒。
谢尽芜缓步走入。
一道清瘦的身影跪在地上的蒲团,闻声也不回头,只抬手指着其中一个牌位,淡声道:“这是你的祖父。”
谢尽芜抬眸望去,见那牌位上正是谢御恒的名字。
谢长生又道:“这是你的父亲和姑姑,谢拱辰,谢雪绯。”
谢尽芜凝视一瞬,在旁边的蒲团跪下。
谢长生不知在这里已经跪了多久。他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全凭着一口气在撑持,此刻便俯首贴地,闭目道:
“晚辈谢长生,为我族复仇之计,不得不屈居渡真之下,甚至更名改姓,忍辱求生,实在愧对列祖列宗。若有朝一日得见诸位,任何责罚,晚辈都甘愿领受。”
在他的正前方,立着一座灵牌,上面的名字是“谢长乐”。
谢尽芜等他磕完了头,才轻声开口:“他们是怎样的人?”
“族长嘛,面冷心热,别看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凶狠恶煞的模样。实际上,他很宠爱小辈的。”
谢长生轻咳一声,沙哑道:“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族长就亲手给你制作过一架学步车,车头雕刻着许多稚鸟,还记得吗?”
“嗯。”
谢尽芜小时候很喜欢这架木柞学步车,上面系了许多铃铛,一动就叮铃铃的响。
后来这木车伴随着流光山馆一起,被火海吞噬。
“我的转玄三术也是族长教的。那几年族长其实很寂寞,没有你们的陪伴。我因为身体太弱的缘故经常去宗堂敬香,路过族长的院子,便进去和他说说话。”
谢长生又道:“绯儿姐姐呢,她的性子活泼,有点娇纵,嘴巴也厉害,很会讨人喜欢。她小时候很黏着拱辰兄,也就是你父亲。可是后来,拱辰兄离开了冽雪山谷,她很伤心,便只好跑到我家里,和阿姐在一起。”
谢尽芜静静听着,心头涌现出一阵歉疚。
无话可说,是他无能为力,无法尽孝。这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们,至今回想,他的脑海中竟连他们的相貌都记不清。
冽雪山谷的生活,他也从未亲眼见过。
热闹的大雪夜,梅花开遍,灯明如火,族人们围拢在冰莹的雪地上,手中捧一壶热腾腾的红梅酒,看温暖的篝火燃烧,或嘹亮或低沉的歌声响起。小孩子们提着仙鹤的灯笼奔来跑去,晚风中有糖果的甜香气。
他也曾听父亲提起过,心生向往。可是那时他年纪太小,不便出远门。
如今十几年过去,谢尽芜都没能见他们一面。
谢长生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抹去唇角的血迹,笑道:“喂,若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小叔呢。乖侄儿,如今你我都跪在宗堂之中,你不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拜认我这个长辈吗?”
谢尽芜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般废话,沉声道:“你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况且,你都不曾拜过我的父母,认他们做兄嫂,我又凭何认你?”
谢长生挑眉道:“谁说我不曾拜过你的父母?”
谢尽芜拧眉道:“我没看见。”
“……嘁,算了,不和你计较。”谢长生抬袖拂了拂谢长乐的灵牌,眼中含笑,语气温柔,“这是我阿姐,你瞧她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谢长生也不在乎他的回答,笑着道:“阿姐是世上最好的阿姐。”
谢尽芜抬眸看去,见他目光低垂,眼中情意真挚,含着化不开的浓浓悲意。
不由想到,那曾经的“顾雪庭”也是时常微笑。可那笑意从不达眼底,如一层碎冰浮在水面。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因而顿生警惕与防备。
如今所见,谢长生眉眼两弯,眸中含光。显然,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了。
事态紧急,谢尽芜没有太多时间与他叙旧,淡声道:“青松和楚姨是谁杀的?”
“是我。”
谢尽芜脸上神色半点没有意外:“我所中的邪印也与你有关。”
“是。”
“为什么?”
谢长生费劲地喘了一口气。他的嗓子很痒,有血腥气漫上来,很想咳嗽,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轻声道:“我怕你忘了谢家的仇恨。”
谢尽芜皱眉道:“我如何会忘?”
灭族之恨,如何能忘?
“其实,当年我曾去流光山馆找过你的父亲,商议复仇一事。”
谢长生垂首跪在蒲团,声音轻得像云:“你的父母只想要你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并不希望你再度卷入仇恨。可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渡真世家岂会轻饶你?云山可会放过你?所以我将那一段记忆封在了你的邪印中。”
他的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缓了片刻才道:“若是渡真世家真的不再追杀你,那么这段仇恨对你而言就到此为止。可若是他们非要赶尽杀绝,你至少也该知道我们两家的仇怨从何而来。”
所以,他才将那段完整的记忆封印在谢尽芜的识海中。
谢尽芜眼见着他快要生机断绝。他从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况且还有要事询问,因而抬手想要渡给他一些灵力。
却被谢长生抬袖一挥,轻巧避开了。
谢长生道:“不必,你救不了我。”
谢尽芜收回手,淡声开口:“所以,我所中的邪印与心影有什么关系?”
“你那道邪印就是我创造出来的第一只心影,也就是许雁含说过的小鹤仙。”
“或许你也发现了,邪印可以克制心影。”谢长生垂睫轻笑,“所以,若是渡真的人想要使用心影探查你的行踪,必然失败。”
“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可是我没有料到,你竟会主动来到冽雪山谷,还利用心影解除了邪印。”
谢尽芜静静听着,面色没有一点波动。
谢长生闭上眼睫:“很可笑吧,我既想拉着你一起复仇,又不想违背你父母的遗愿,所以反复纠结。纠结到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做过的这些事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那为什么杀了青松和楚姨?”
“我的灵脉爆裂过两次,根本就活不了太久。我杀不完渡真的那些仇人,必须有人助我。而青松和阿楚,他们这两个窝囊废却只会一味地带着你躲避,阻碍你复仇的脚步。”
“所以你干脆将他们杀了?”
“是。这么些年,我为了复仇而杀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再多他们两个又如何了?”
谢长生嘲讽道:“谢尽芜,你不要来质问我。早在你坐上希夷殿二殿主之位时,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若你站在我所处的这个位置,被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你也会毫不犹疑地这么做。”
谢尽芜凝望着牌位,似乎是懒得再与他反驳,只淡声道:“渡真还有谁?”
“云山。他的修为极高,背后又有长老院支持,我杀不了他。”
谢长生说到此处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胸腔中气血翻涌,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谢尽芜“嗯”了一声,站起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你还想活着出去吗?”
谢长生低笑:“你看我现在还像是能出去的样子吗?”
“有什么遗愿?”
谢长生想了想,他的思绪变得混沌,话语却没有因此受影响,仿佛已经事先思索过无数次:“将渡真的那帮人都赶走,从此以后……不许他们再踏进冽雪山谷半步。”
谢尽芜看着他,颔首道:“还有吗?”
“帮我给顾九枝带一句话。”
谢长生抬起头,眸光已经暗淡下去,却依旧是雪白的一张脸。
他低声,红唇微动。说罢,唇角竟是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谢尽芜垂眸看着他,没有明白他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却默默记下了。
每个人都有心事,有些情绪,他不需要明白。
谢长生轻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使命,终于可以放松下去。
“不要给我收尸,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临死时的模样,那一定不好看。”
谢长生清秀俊朗了一辈子,才不会忍受自己变丑,更不会忍受在别人面前变丑。
说罢,他唇角带笑,头颅缓缓低垂,片刻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跪也跪不住了。
他的怀里却始终抱着姐姐的灵牌,半分都不肯松懈。
谢尽芜垂眸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凝望满墙的牌位,片刻后道:“好。”
随后起身向外走去,将要出门的时候,宗堂深处蓦地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物体倒在地面。
谢尽芜的步伐停顿一瞬,两息后,又迈步离开。
法阵的灵光化作一道薄薄的罩子,铺在灰白的天穹,笼罩住地面的废墟。
谢尽芜沿着小道原路返回,冷风霎时灌满脖颈。
他恍惚间终于意识到,宗堂中倒下的那人,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谢氏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