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冽雪山谷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山道旁栽种的各色梅花发了花苞,深深浅浅的花瓣已然透出清幽的香气,袅袅勾缠,连晚风与雪絮都染了花香。
顾千城踉跄行走在湿滑的山道,只凭借本能拖着双腿朝谷中那一片温暖的亮光走去。
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进食,浑身虚弱乏力到头昏眼花,腿脚酸软。
若非他运气好,从雪地里捡来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撑持着,或许早已跌倒在冰天雪地里。
前方山谷的光亮星星点点,随着山谷地势高低而起伏着,如同温暖柔和的浪潮翻涌。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从道旁抓来一把雪塞进嘴里,木然地咀嚼两下,吞进肚中。
就要到山谷了。
顾千城的耳畔除了烈烈风声,恍惚还听到有鹤唳声,有人的说笑声。
他加快脚步走了一段,不远处砖石房屋里帘子一掀,从里头走出来个满身月光的半大少年,抬手要泼茶。
这少年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像是身体不太好的模样。他刚还在与屋里人说笑,脸上还有残存的笑意,抬眼却见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站在梅树下,脸庞满是血污,目光阴冷地瞪视着他。
月光朦胧,雪帘厚重,顾千城这副尊容简直令人惊悚至极。
少年吓得险些将茶水泼他脸上,惊讶道:“你是人是鬼?”
顾千城看见那少年,接连紧绷好几日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他双腿一软,高大的身躯与手中木棍一同跌倒在冰冷的雪地,发出好大的闷响。
——“喂!”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恍惚瞧见那少年将茶碗丢至一旁,大惊失色地跑来搀扶他。可那少年身体太过瘦弱,根本奈何不动顾千城这身腱子肉,只好大声呼唤着屋里家人快来帮忙。
顾千城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阖上眼,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终于找到你们了。
翌日清晨,顾千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小木床上,身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
他环顾周遭,屋里的摆设很是简陋,隐约有种淡淡的药香,炉上还煮着茶,沸水咕嘟。他目光扫了一圈,在木桌上看到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他馋得要命,却因好久没吃饭力气不够,只坐起身来就眼前直冒金星。挣扎间门外进来一位姑娘,笑道:“水开了,长生,你竟都没有听见吗?”
顾千城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要去够鸡蛋面,那姑娘见状忍不住笑出声,走过来将面碗端给他,“醒了就快吃吧,又没人跟你抢。”
顾千城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如此尴尬过,叫一个小丫头片子看了笑话,不由臊得脸都红了。他低头呼噜呼噜吃面,也顾不得烫,没几口就将一碗面吃了干净。
姑娘将水起了,头也不回道:“还要不要吃?锅里还有,有力气了就自己盛去。”
顾千城没吭声,起身去了厨房。回来时见昨日救他那少年正坐在院子里逗狗,下意识冲他点了点头。
“他是我弟弟,谢长生。”姑娘笑道,“我叫谢长乐。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过得已经很辛苦,你若是想借盘缠什么的,抱歉,没有。”
顾千城低头吃面,没应声。期间谢长生抱着狗进了屋,坐在谢长乐旁边。顾千城偷眼打量,见这位谢长生果真如他所想一般,浑身带着股病气,瘦削不堪,不是可用之人,便暗自思索起别的来。
谢长乐随口问道:“我们说了这么多,该你了吧?你是谁呀,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顾千城默然吃面,片刻后才放下面碗,清了清嗓子:“我叫顾千城,为贼人所害,逃进此山。现下无处可去,还望两位收留。”
“喂,你身上有仇啊。”谢长生讶异道,“我们才不掺和你们的恩怨呢,你快走吧!可不要连累我和姐姐。”
谢长乐拍了拍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得无礼,随即对顾千城道:“你的事我们本来不该多问,可是你也瞧见了,依我们姐弟俩的情况实在帮不了你什么。不如这样吧,看你这人也怪可怜的,你若是真的无处可去,我们带你去求见族长如何?或许族长可以安排你留下呢?”
顾千城忍住唇角的笑意,拧着眉故作茫然纠结:“我……还是不劳烦族长了。”
“哦,反正我们家没有多余的饭给你吃。你若是不愿,那就出去饿着吧。”
谢长生补充道:“走之前别忘把碗刷了。”
顾千城默然,片刻后才低首道:“那好吧,多谢二位。”
谢长生立刻跳起来抱着狗出去了,不受他这个礼,摆手道:“行了行了别这样了,你这年纪都能当我爹了,还行什么礼?”
谢长乐怒道:“谢长生你又犯病了是不是?”
-
如此,顾千城沿着山道一路上行,终于来到了山谷中最深处的那座漂亮小院。
族长的院子。
他垂下眼睫,眸中闪过嘲讽之意。
院门开,谢长乐领着他进院拐弯,行至正堂,她首先走过去与那族长低声说了些什么。顾千城站在堂外廊檐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院中景色。
庭院很深很雅致,高高的围墙边栽种着一派高大的柏树与松树,入冬的时节也依旧绿意盎然。
堂窗下种着两棵棠棣,枝头光秃秃的缀满了雪,一只鸟从远处飞过来停在树枝上,抖落了满地的碎雪。
顾千城的视线落在那只鸟儿身上,晃神间却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笑。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外乡人呀?”
一名红裙少女站在他身后,皙白的脸上有天真纯稚的笑意:“他们都说你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个老头儿,可你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呀。”
微风吹起她的裙摆,她怀中捧着一束红梅枝,笑道:“听长生说,你叫顾千城是吗?我叫谢雪绯。”
话音落下,那位族长缓步自堂中走出来,沉声道:“绯儿,到别处玩去。”
“知道啦爹爹。家里来了客人,还不许我打个招呼吗?”谢雪绯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儿,抱着那束红梅枝转身离开。
顾千城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此刻便转身朝着谢御恒行了礼:“族长。”
谢御恒敛眉,从上到下审视他片刻,淡声道:“你想留下?”
“是,”顾千城躬身垂首,谦卑到极点,“贼人追杀,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还望族长肯收留晚辈。”
谢御恒两只手负在身后,冷声道:“你明知自己被贼人追杀,却仍恳求我收留你。将来若是你的仇人再度追杀而来,你如何保证祸端不会牵扯到我族之人?”
顾千城道:“若是仇人再度追杀而来,我必会拼死以抗。若是不敌,宁肯自裁谢罪,也绝不会连累大家。”
他来时稍作打理,此刻身上再没那般不人不鬼的颓败气息。他生得剑眉凤目,鬓若刀裁,因身居高位多年,周身都透出一种沉稳自若的气质,看起来是极为可靠忠实的模样。
良久,谢御恒颔首道:“好。既然都这么说了,你就先行住下。冽雪山谷冬日进出受限,估计你的那些仇人也没本事追来。等到明年开春,你再离去吧。”
顾千城感激道:“多谢族长。”
天气愈发寒冷。顾千城留在了谢御恒的家中,做些粗使的力气活。山谷中谢氏族人对他的到来很是好奇,好奇中又有些异样,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妖鬼一般。顾千城不怎么在乎外人的眼光,索性只做个沉默寡言的怪人。
可有一点,却叫他不得不放在心上。
他的房间设在院落的东南角,距离柴房很近,距离正堂却很远。这种暗暗的防备和疏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与族长一家的距离还是那么遥远,他必须想方设法融入谢御恒的家中,尽快实现目标。
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速战速决。
幸好顾千城足够冷静,也足够不择手段。他很快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谢雪绯。
谢雪绯是族长的女儿,她自幼丧母,因此父兄对她纵容宠爱有加。如今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天真活泼,性情懵懂纯澈,对冽雪山谷外的生活有着无限的好奇与向往。尤其是在她的兄长谢拱辰外出游历之后,她更是按捺不住想要出去的冲动。
这般年纪的少女热情善良而缺乏足够的警惕心,顾千城常年居于上位,早已熟稔于玩弄人心,此刻要想拿捏住一个小姑娘,也不过信手拈来。
他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游刃有余地俘获了一名妙龄少女的芳心。
两个月后的大雪天,顾千城在山坡上,最后问了谢雪绯一遍:“你明知我身负仇怨,或许有朝一日就要再度卷入杀伐之中,却仍愿意嫁给我么?”
谢雪绯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没关系呀,我们就待在山谷中一辈子不出去好了。反正那些人也没本事追过来的。”
“而且你我成婚之后,你也就是我们谢家的人了,不管今后遇到什么困难,谢家所有人都会想办法支持你、保护你的。”
谢氏极为护短,顾千城在此居住了两个月,已经深有体会。
他状作不经意道:“若是他们攻杀而来,我怕连累到你们。”
谢雪绯不以为意笑了笑:“你知道吗?我们谢家能够在这乱世中存活下来,还活得这么清净,靠的可不仅仅是避世隐居。”
她压低声音:“偷偷告诉你,我族中有一门秘传的术法,名为转玄三术,从来只传本脉子女,不传外人。就是这道术法保我们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
顾千城道:“这术法杀人很厉害吗?”
“嘁!我们才对杀人没兴趣呢。”谢雪绯撅着嘴巴。
顾千城揽着她的腰:“那绯儿学了吗?”
“没有,我才不要学。”谢雪绯抬手拍了拍顾千城的肩膀,“等你我成婚之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啦。到时候我可以去求爹爹,叫他将这术法也教给你。”
顾千城垂眸推拒:“既是你们本脉子女才能学的,我便不掺和了。”
“你是我的夫君!你学不就等于我学了吗?”谢雪绯脆声道,“我们两人至少该有一个懂得转玄三术的,否则也太不像话,是不是?”
“好吧,听你的。”顾千城忍住胸腔中沸腾的快意,故作无奈叹息,“绯儿,将来若真的发生不好的事……”
谢雪绯打断他:“一切后果,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承担。”
顾千城凝视她一阵,她目光柔亮且坚定,带着一往无畏的勇敢与执着,仿佛这世间再没有烦心事什么值得她顾虑。
他轻声道好,拥住了她,鼻端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缓缓地闭上了眼。
多么好的姑娘,她就像是清晨时迎光绽放的一朵花,裹在山谷的湿润雾气中,有种朦胧的漂亮。
可惜,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花儿。
今天有三更[紫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3章 真相(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