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圆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她以为顾九枝会对自己好言相劝、威逼利诱,让她趁早离开冽雪山谷不再参与此事。或者干脆策反自己,让她与谢尽芜为敌。却不曾想到顾九枝眸中含笑,半点利益相关的事情都不提,只问她晴雪院的红梅树是否还在。
炉中炭火燃烧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熏笼中有清冷舒雅的香气散开来,衬着院中冰天雪地的凛冽气息,煞是好闻。
叶清圆接过她递来的一盏茶,点头道:“在。梅花开得很漂亮,夜晚看去,就好像一树星火。”
“那就好。”顾九枝的眸光很柔,唇边笑意浅淡有怀念之意,“晴雪院是当年我亲手设计的,院中一花一树也是我精心料理过,虽然十几年过去那些花草或许早已枯萎……总之,希望你们住得还舒适。”
她身上气质沉静而温和,嗓音也清越好听,眼中蕴着极淡的笑意,若非她身上这件水墨纹的道袍与木簪系着的墨色飘带,叶清圆都忍不住怀疑她该是哪位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小姐。
世人都讲渡真世家的顾九枝乃是情冷心硬、利落果决之人。可如今看来,她却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冷漠,反倒是比较柔和。
“现在和我说话的是渡真家主吗?”叶清圆摩挲着杯盏口,“家主应当以家族利益为重呀,怎么会和我说这些?”
顾九枝轻笑:“是顾九枝。”
她抬手挥退了院外驻守的修士,又唤了两名女弟子将许雁含挪至西屋里歇息。随后踱步至簌簌飘雪的廊檐下,沉默良久,才终于轻声道:“家主,师姐,师尊。这世上唤我什么的都有,可却无人再敢唤我九枝。”
叶清圆小口喝茶,垂着眼睫不搭腔,腹诽道:专程将她和江云初留在此处,总不能是要她听这位顾家主叙旧怀情的吧?
现在谢长生还在山谷阵法之中,挟持着十几名渡真子弟,生死未卜。可顾九枝身为家主,面上却丝毫不显焦急担忧之色。
倒像是笃定了谢长生不会轻易对这些后辈出手一般。
她抬眸去看江云初,却见江云初捧着一盏热茶,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叶清圆道:“顾家主,我们还是聊正事吧。渡真与谢氏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你们又为何杀害雁含妹妹的父母?他们在许家庄生活了半辈子,可是遭受无妄之灾!”
顾九枝回身望她,额心的莲花纹在凛冽雪光的映照下亮得刺目。
“延续了数十年的恩怨,如今也该终结在你我手中了。”顾九枝隔着氤氲茶雾与袅袅冷香望了一眼江云初,江云初颔首轻笑,眸中亮光如星子。
叶清圆一头雾水:“?”
院外细雪纷扬,顾九枝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炉中有火星溅起:“有我那位云山师弟看守,在谢公子到达之前,叶姑娘都别想走出这个院门。既然如此,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么?”
叶清圆望了望院子里的雪,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颔首道:“好。”
顾九枝在圈椅中坐下来,素洁的手腕随意搁在扶手:“姑娘知道渡真世家的上一任家主是谁吗?”
叶清圆想了想,先前在金璧城时好像听谢尽芜提起过:“顾千城?”
“不错,”顾九枝轻声道,“他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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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急落,细细碎碎地从山道旁的松枝上滚下来,晶亮莹白的滚珠一般。
身后的许家庄越发远了,遥遥只见晨起时清冷的炊烟上旋。白璟气喘吁吁地走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道旁山石嶙峋灰暗,石子棱角尖锐,落满了雪,行走时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磕出满膝盖的雪。
他透过眼前呼出的白雾去看谢尽芜,见他步伐平稳,浓睫却微颤,薄红的唇快要抿成一条线,亦是紧绷的模样。
“哥,”白璟气息不稳地出声,“我在族中宗祠翻阅族谱时,曾见到过一则记载。”
他觑着谢尽芜的脸色,低声道:“谢氏族人,常年居于冽雪山谷。”
谢尽芜“嗯”了一声。
“可是如今山谷中却是空空荡荡,甚至渡真世家与永安江氏放出消息称,谷中地气失衡、妖鬼作乱。”
白璟说到此处,眸中憎恶显露:“在许家庄住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我早就怀疑那些说辞不对劲。如今来此的却是渡真世家,这是否说明……”
“白璟。”谢尽芜打断他,“你的任务只是救回许雁含,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谢尽芜顿住步伐,在漫天碎雪中狠狠闭了一下眼:“冽雪山谷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开口,更不许参与进来。明白吗?”
“哥!你是我的亲人,你的事情我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谢尽芜转身继续走,淡漠的声音随着冷风飘来:“在大部分时候,坐视不理也是一种聪明理智的做法。白璟,你不要不合时宜地犯蠢。”
白璟的步伐顿了顿,一颗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是气愤,也是不甘。
他咬牙跟上谢尽芜的脚步,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然有了决绝之意:“什么叫不合时宜?我本来就不太聪明,犯蠢还要看时机和形势吗?”
谢尽芜暗自叹息,似乎是对他的胡搅蛮缠感到无奈,干脆不再理会他。
“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作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白璟道,“可我不是!”
他提速追到谢尽芜的身前,执拗道:“我不是废物,也不是弱者,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的安全负责。”
“别想把我当成累赘,哥,我还懂得渡亡之术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无法保护自己?”
“当初你也是在希夷殿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呢,你执行任务的时候,难道也会因为前路有危险而就此放弃吗?不会的吧!”
“你都不曾放弃,为什么要我放弃?!”
朔风凛冽,白璟愤愤不平地发泄一通,抬眼,却见谢尽芜的眼中露出了赞许之意。
“……你在试我啊,哥。”
谢尽芜没说话,继续往深山里走去。
白璟跟在他身后,恨恨地吸鼻子,好憋屈地忍下了这一口气。
却见前方谢尽芜蓦地顿住了脚步。
白璟心生疑惑:“怎么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伴随一阵簌簌踏雪之声,莹雪压枝的松树后头,竟绕出来两个人。
这两人身穿泼墨山水纹的道袍,尚未及冠,都是稚嫩的少年模样,只用墨带挽了发髻。两人窄腰间各自系了一柄长剑,瞧他们脸上淡然自若的神色,倒像是故意在此等候他们二人。
谢尽芜不与小孩子动手,只淡声道:“让开。”
“不让。”少年扬起脸,倔强道,“是家主叫我们在此等候的,等一位姓谢的公子,你姓谢吗?”
谢尽芜目光肃戾得带了些杀意,视线在他们脸上扫过一圈,沉声道:“你们等到了,然后呢?要做什么?”
少年与同伴对视一眼,高声道:“家主叫我们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位叶姑娘没有任何危险,她现在正与家主喝茶谈话呢!”
白璟忍不住道:“雁含妹妹呢?!”
少年道:“反正她们两人都在一起,其余的我不知。”
谢尽芜的目光落在少年轻微摆动的袖上,不禁对这种拙劣的把戏感到嗤之以鼻,故意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有啊,”那少年咧嘴一笑,“家主叫我们——杀了你!”
话音未落,他抬袖一挥,袖中散出千万道短箭,直直扑向谢尽芜的面门。谢尽芜抽剑抵挡,剑光与短箭相接,溅出细密星火,短箭零落满地,砸陷在积雪的深坑。
白璟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一点礼节都不懂!”
“杀你还要懂什么礼节?”少年冷脸,“你这么激动,莫非也想死吗?”
白璟一听这话气得直跺脚:“好好的渡真子弟动辄打打杀杀,你们这所谓的道真的没有修歪吗?啊?渡真的初心是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两名少年闻言更怒:“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说罢,提剑杀来。谢尽芜明显感受到这两少年出招的力度愈发重,也不再避让,手腕翻转剑尖上挑,“铛铛!”两声,剑身一左一右先后拍在少年肩头,当即将二人震得连退三步。
两名少年捂住肩头的伤痛,缓住气对视一眼,轻轻颔首,紧接着冷凝的目光盯准了谢尽芜,“你很厉害呀。那试试这一招如何?”
说罢,探手从袖中取出一张裁作白鹤模样的白纸,
谢尽芜蹙起眉,显然对这俩孩子感到不耐烦,待看清那白纸之后,神色却又现出一瞬的怔然。
少年口中默念法诀,同时喝道:“心影,去!”
话音落下,那张精心剪裁的白纸顿时膨胀变幻,莹莹白光中果真有道仙鹤的影子振翅飞旋,冲着谢尽芜的心口而去。
又是心影。
心影或许可以解除他所中的邪印吗?
谢尽芜眼见那白鹤袭来,却并无半点抵抗之意,甚至强行按捺住胸腔中沸滚的恶念与邪印的力量。
他持剑的手隐隐颤抖着,收剑入鞘。
莹亮清光袭面而来,带着冰雪般的凌冽之意扑入他的心口,谢尽芜只觉胸腔中蓦然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透。
白璟吓得快要呆滞,慌忙上前扶住他,颤声道:“哥!”
那两名少年本就是全然按照吩咐行事,也没料到这位谢姓公子压根不抵抗,竟就眼睁睁见那只心影攻入识海,一时也有些心中慌乱,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璟与那少年俱是怔在原地,余光中恍惚有雪亮的刀光闪烁。蓦地一抬眼,却见大片的幽蓝色浸染灰白天幕,细雪骤然变幻成了鹅毛般的雪絮,天地倒悬,夜幕澄蓝。
鹤唳声声。
谢尽芜的脑海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仿佛整个人都被浸透在阴冷潮湿的深潭中,隔着厚重的水膜,有遥远而模糊的谈话声与笑闹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恍惚却听不真切。
这些人是谁?为何会看到这么多陌生的面孔?
这不是他的记忆。
嘈杂的人声汇聚如潮水,翻涌在他纷杂脆弱的识海中。红梅,火海,映雪刀光,以及——
小鹤仙。
下章开始回忆杀[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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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解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