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清晨的阳光稀薄地照在庭院中,白璟洗漱完毕,清了清嗓子,在院子里摆开架势,开始打金刚功。
他其实在家里就有晨练的习惯,只是这几日雪大,出行不便,就只好在院子里打一套功法,暖暖身子。
许家庄风大雪大,入了夜就像是坠入冰窟。这种时候枫林酒馆就热闹了起来,夜晚总少不了许多谈笑取暖的百姓。
白璟年少活泼,在晴雪院待不住,便也总去枫林酒馆凑凑热闹。他相貌生得好,见识也多,闲来无事便讲起冽雪山谷外的所经所见,从风花雪月讲到热血豪侠,嬉笑怒骂绘声绘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到后来,他甚至专讲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世家密辛。
幸好这些东西只叫枫林酒馆的人听得,不往外传。否则以他口无遮拦的程度,早就被那些注重清誉名望的世家子弟联手追杀。
大部分百姓听这些秘闻、传奇都只是图个乐呵。山庄里的日子太平安稳,那些恩仇德怨、豪情仗义离他们太远,终究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可让白璟意料未及的是,许雁含却动了心思,渴望去山下亲眼见识一番。
他早就瞧出许雁含不是甘于将自己局限一方的人,可当她亲口提出以后要与他们一同下山游历之后,白璟也着实敬佩她过人的胆识与魄力。
清晨的炊烟孤寂稀薄,白璟抬眼望去,屋檐的瓦片湿漉漉的,檐下冻起了冰锥,宛如刺刀。
这个时间,堂兄竟然还没起?
他昨夜在枫林酒馆讲辟兵世家的秘闻讲到兴起,连着喝了两杯“蓼红”,酒劲上头,回到晴雪院没多久就睡了,也没在意堂兄是何时回来的。
罢了,总归堂兄对他的态度向来是冷漠疏离,他不操这个心。
再说了,不还有叶姑娘么?
不过片刻,白璟已经浑身发热,额头也出了薄汗。正低头整理衣袍的时候,那边小院子里传来足靴踩雪的声音。
白璟扭头一看,笑出一口的白牙,中气十足道:“哥,早上好!”
谢尽芜眉心一蹙,竖起手指示意他小声。
白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眨巴着眼看他,好奇道:“哥,你今天的气色怎么这么好?”
脸颊还是净白如雪,可就是气色好。眉眼都舒展了,那双向来冷冰冰的眼眸也柔亮如水。
“难道是有什么好事吗?说出来也叫我高兴高兴呗?”
谢尽芜不爱搭理他,丢下一句“安静些”,就掀帘子去了厨房。
“噢。”白璟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待谢尽芜走了,挠挠头,才蓦地反应过来,脸上表情顿时异彩纷呈。
他那位素来端方疏冷的堂兄,竟然是从叶姑娘的院子里出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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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尽芜在厨房里煮了些细腻暖胃的粥,又做了一小碟子红糖饼,端进叶清圆的房中。
屋里很暖,有清甜的香味涌动着,与外头的冰天雪地俨然是两个世界。他放轻动作将粥食搁在桌上,生怕吵醒了叶清圆,待看见她熟睡得发红的面庞时,才扯起唇角笑了笑。
叶清圆不太清醒地踢了踢被子,迷糊地想:昨夜睡得好热,是暖炉烧得太旺了吗?
被她踢走的被角又盖了回来,谢尽芜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
“谢尽芜?”
“嗯。”
叶清圆将醒未醒地睁开眼,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清醒些。
她眼珠转了转,正对上谢尽芜的目光,当即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小脸躲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端丽眼眸:“看什么呀?”
谢尽芜垂下颈子,在她的眼角吻了一下:“喜欢。”
被子里真的好热,快要把她烘出汗来。
她的脸颊很快就闷红了,谢尽芜将被角往下扯一点,露出她的脸颊和一截脖颈。
“你是想把自己闷得晕过去吗?分明昨夜还一直踢被子的。”
叶清圆:“……是你的身上太热了。”
她琢磨着以后晚上要少烧些炭火。难道男生的体温这么高吗?暖炉一样。
谢尽芜搂着她道:“再睡一会儿,还是吃点东西?”
他这么说,叶清圆才闻到粥饭的香味,察觉到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作响。昨夜的体力消耗太大,她又睡了一晚,腹中早就空了。
“吃饭吧,饿了。”叶清圆说着就想挣开他的怀抱,伸手去够她那件外衣。
谢尽芜却按住她的手,不许她乱动:“我帮你穿吧。”
叶清圆满头乌发又长又密,睡了一觉后,此时乱得像是海藻,她拂开眼前的一缕头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尽芜取来她的外衣,眼含期待轻声道:“抬手。”
叶清圆看着他那不由分说、理所当然的架势,神情复杂:“我有手的呀。”
谢尽芜听她这么说,不由得露出些失落的神色。浓秀的眼睫垂下,眸中的柔光也黯淡不少。
这倒是扯不上什么占有欲,他只是单纯地想贴着她而已。若是她连这种程度的体贴都无法接受,那他……
其实也没什么办法。
毕竟她不喜欢强制着来,他在与她的相处当中,诚然已经克制许多。
叶清圆是从来没这么腻歪过,乍一来,她觉得别扭不习惯。多大的人了,有手有脚的,连衣服也要他帮忙穿吗?
可她一看见他露出这般神色就又心软,暗自叹息着柔声哄道:“好嘛好嘛,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来吧。”
谢尽芜这才露出笑来,十分细致周到地为她穿好外衣。只胸前的系带他弄不好,总是出错。紧张是一方面,他搞不懂女孩子家衣服上各种漂亮的结是另一方面,最后还是叶清圆自己系好的。
她下床穿好软鞋,看着他那种得逞而温柔的笑,总觉得自己又被他哄骗住了。
谢尽芜做好的早膳还热着,香甜软糯。
他怕叶清圆被粥烫着,不许她自己吃,非要她侧坐在他的腿上,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分明是她在用膳,他的眼神柔亮得却像是他在品尝她。喂到一半,谢尽芜才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勺子丢进碗里,扣住她的下巴索了一个极尽缠绵的吻。
叶清圆很是心累,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吃了小半碗,终于是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夺过勺子要自己来。
谢尽芜的目光变了许多,从前眼中也有掩不住的喜欢,却羞赧青涩居多,有那种害羞却犹豫、需要反复试探她心意的脆弱感和不确定感。
此刻他望过来的眼神却直勾勾的,眸光更显幽邃,眼底宛如暗潮涌动,连气色都红润了不少。
叶清圆将空碗推开,拣了一块糕点慢慢嚼,腰酸腿痛地腹诽道:果然男人喂饱了就是春风得意啊。
谢尽芜始终抱着她不肯放手,轻声道:“今天外面很冷,不出去了好不好?”
叶清圆抬眼望窗外,天色惨白阴冷,北风撞得窗棂都在响,看来确实很冷。她反正出门也没事干,唯有闲逛,便无所谓地点点头:“好啊。”
谢尽芜不让她出门,取了热水来让她洗漱梳妆。
她坐在妆镜台前,任由谢尽芜慢悠悠地给她梳发,满头乌发泼洒像是一幅泛着清香的水墨画。谢尽芜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牛角梳,微硬粗糙的指腹穿梭在清凉的发丝中。
她的发丝是水草、是海藻,是柔软的充满生机的藤蔓,纠缠住他的手指,又如一张铺开的网,叫他无处逃脱。
谢尽芜是心甘情愿坠入她网中的猎物,他沉溺其中,甘之如饴。
他垂下颈子,在她的发梢印下虔诚一吻。
叶清圆从镜子里望他:“喜欢?”
谢尽芜诚实颔首:“喜欢。”
她故意逗他,上挑的眼尾弯出一道狡黠的弧度:“那剪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谢尽芜的动作一滞,“不要开这种玩笑,你会很痛。”
叶清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心说剪个头发有什么好痛的?
谢尽芜将她的发丝梳好,转身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个檀木盒子。她打开一看,里头摆满的全是各样的钗簪饰品,金银珠玉,应有尽有。
叶清圆快要被满盒的富贵晃瞎了眼,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谢尽芜轻声解释:“在金璧城时偶然看见这些,觉得适合你就都买了。”
又是金璧城。好你个谢尽芜,到底在金璧城准备了多少东西。
叶清圆伸手拨弄,发现竟还有那支烈火般惹眼的牡丹绒花簪:“那为什么现在给我呢?”
谢尽芜没作声,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时是怎么想的。
那次在金璧城,他看到叶清圆笑意寥落地将牡丹绒花簪放下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去首饰店里逛,看到那些漂亮的、亮晶晶的东西就忍不住想:若是她戴上这些首饰该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情?她会笑得很开心吗?眼眸柔亮宛如春水流淌。她是这样灵动娇俏,这样独一无二的姑娘,也合该拥有这天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
或许他渴望她戴着自己买的东西,这也算是他的执念。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把账都结了。
结果还是没能送出去。他像是心怀忐忑的青涩少年,攥着满心对她的喜欢,却怕极了被她拒绝。纵使肢体行动上已经不太顾及她的意愿,要牵手、要拥抱,可心里却总惴惴,患得患失。因为知晓她对自己心有防备,并非全然喜欢。
他怕唐突了她,她会亲手戳破他的这场美梦。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还买过这盒首饰。
直到叶清圆坐在铜镜前,满头乌发泼洒如墨,他才后知后觉地送出这份准备许久、却迟来太多的心意。
叶清圆也大概猜出他的犹豫和踌躇,体贴道:“那你选一支簪子为我戴上吧。”
谢尽芜的眼睛很亮,点头道:“好。”
他一支一支地为她试,觉得她戴什么都好看,柔软微凉的发丝如流水般从他的掌心淌过,果真用惯了刀剑的手终究敌不过绕指柔,过不多久就忍不住向她索要一个亲吻。
叶清圆由着他来,甚至有几次是仰起脸主动配合他,乖顺得他好喜欢。
他最后选了一支玉簪。叶清圆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恍惚觉得这簪子简直能买好几处晴雪院了。
她不喜欢太招摇,可谢尽芜看着她的眼神又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很憋屈地把话咽下了。
谢尽芜的手指在她的腕骨处摩挲,温热粗粝的指腹触感分明。叶清圆莫名觉得好笑,他竟有点像是那种玩换装游戏的小孩子,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谢尽芜见她笑,便心生好奇。
叶清圆想了想道:“我小时候很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给女孩子换各种衣裙、化漂亮的妆。真没想到你竟然也喜欢这些。”
谢尽芜理解成是她喜欢打扮侍女丫鬟们,摇头道:“不一样,我只在乎你一个人,对旁人的衣着打扮并无兴趣。”
他现身说法,纵使性情再冷漠疏离,一旦真情流露时,那种情意缠绵的杀伤力也着实不小。
叶清圆笑起来:“嘴巴这么甜呀。”
“甜吗。”谢尽芜抬起眼定定看着她,立刻讨巧道,“有奖励吗?”
她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苦恼道:“可是我没有什么礼物能送给你了。”
谢尽芜的呼吸放轻了,很小幅度地抬了抬下巴,目光在她唇上止不住地逡巡。
叶清圆抬眉笑了笑,扭过脸去,不慌不忙地对镜抹了口脂。
红润馨香的口脂涂在她柔软的唇瓣。
这或许是不亲的意思吧。
谢尽芜被无声地婉拒了,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面上却忍住了没有显现出来,还伸手帮她理了理裙摆。
片刻后,叶清圆终于将自己捯饬好。
她站起身,扯了扯谢尽芜的衣袖,在他不明所以低头望过来的时候飞快揽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现在,那红润馨香的口脂也沾在他唇上了。
谢尽芜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好吃吗?”
这口脂是由花瓣制成的,沁润馨香。
他的喉结滚了滚,似乎是咽下去什么东西,“嗯。”
叶清圆扭过脸去,脸颊染红,对他这种腻歪又坦然的态度简直钦佩至极。
“……那这一盒都给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