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夜雨。
细密的雨点砸在油毡顶,灯火在冷风中飘摇。
这是山道附近唯一的茶摊。此时孤月高悬,秋雨凄冷,茶摊老板裹紧外衣缩在草庐里,时不时看向窗外棚下的那位客官。
客官是位姑娘,唇红肤白,可惜眉宇间都是郁色。她的乌发里斜插一支乌木簪,簪顶系墨色飘带。宽袍大袖,袖摆有泼墨山水,腰带里还别着一支玉笛。
玉笛十分漂亮,应该能值不少钱。
夜深雨凉,他都要收摊了。要不是这位客官给的银两实在够多,他才不会专程去烧水煮茶。
客官似乎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手指微动,木窗咣当一声关得严实。
老板顿时吓得心如擂鼓,连忙转身,不敢再看。
顾九枝在冷雨里等了将近一刻钟,山道拐角终于走来一位青年人。雪白的手中撑一柄油纸伞,秋雨红枫,雨声沙沙。
伞面压低,遮住他的眉眼,微红的唇角不带一丝笑。
正是顾雪庭。
短短百米的山道,他撑伞走过来的时候,漫长得好像过了许多年。
顾九枝端茶喝了一口,茶水里溅了秋雨,一股冰冷的怪味。她闭上眼,压下舌根漫出的苦涩。
顾雪庭收伞坐下,顾九枝同时抬眸,她的半身都隐在茶棚投下的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二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顾九枝道:“师弟。”
顾雪庭将伞柄靠在茶桌,温柔出声:“师姐孤身前来,也不怕我杀了你?”
“我若不是孤身,你肯与我相见吗?”
秋雨更急了,打在棚顶激出沙沙一阵响。
山道泥泞,道旁的翠竹被摇晃的风灯映照得宛如翡翠般透绿。
那把伞上的红枫被雨打湿,红得像血。
顾九枝问:“什么时候开始画红枫?”
顾雪庭偏过脸去笑,几分嘲弄:“你亲自将我逐出渡真世家的时候。”
“你杀了宋雨阁,我不逐你,无法服众。”
顾九枝淡声道:“你犯了这么多错,唯有这一件,不可原谅。”
顾雪庭笑得挑衅:“哦,其他的错就都可以原谅吗?
顾九枝的眉头抽动:“你心怀仇恨,我可以体谅。”
这句话像是触怒了他,顾雪庭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搁在茶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再说一次。”
顾九枝不看他:“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杀宋雨阁,他是我的师弟。而且,当年之事他并不知情。”
顾雪庭脸上的淡然冷漠终于绷不住了:“又是师弟。师弟师弟,你到底有多少好师弟!你说他完全不知情,可当初叫嚣着要杀掉我的不是他吗?”
顾九枝道:“若你在意的是这个,我只能告诉你,换作任何一位渡真世家的子弟,都会劝我趁早除掉你,以绝后患。”
顾雪庭怒极反笑:“那我还要感谢顾师姐的不杀之恩了?是师姐多年来的庇护,才叫我生不如死、苟延残喘到今天?”
“……你早已名列宗祠族谱,谁也没有资格杀你。”顾九枝抬眼,“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杀心?”
又是一阵沉寂。秋雨被山风吹着,溅湿了茶桌边缘和两人的衣摆。
顾雪庭勉强压下了怒意,轻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枫林酒馆的日子吗?”
顾九枝的眉头抽动了一瞬,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当然记得。
枫林酒馆的雪蓬软得就像糖霜,他们在除夕夜的酒馆里和许家庄的百姓们喝得酩酊大醉,出了酒馆却双双栽倒在松软的雪地里,天旋地转一时谁也站不起来,看着对方满头满身的雪,彼此笑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整个许家庄只有她会打叶子牌,众人便开玩笑说,金枝姑娘气度不凡,必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或许还是皇宫里的人呢?
那里天高皇帝远,所谓皇宫、所谓世家,不过是仅存在于众人口中的一个称号罢了,谁也不会当回事。外头的风暴与争斗再激烈,也吹不进冽雪山谷。
金枝就耸耸肩,很无所谓地笑:是呀,说不定我还是位公主呢?可那又如何,现在我是金枝。金枝姑娘和你们打叶子牌,你们待会就算输掉裤子也不许耍赖啊!
结果输得叮当响的,只有她。
那些抛却前尘、无爱无恨的时光,如今回忆起来,就好像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梦,醒来便成空。
顾雪庭似乎也想到了那些往事,唇角扯起一抹凄冷的怀念之意:“你特别喜欢打叶子牌,牌技奇差,逢玩必输,可是你又不肯服输。有一次雪下得大了,你喝得醉醺醺的,输了好多东西,头上的金簪、手腕的玉环,甚至将我的玉笛都输掉了。到最后,你输无可输,竟从袖笼中取出一张令牌。”
顾九枝皙白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那令牌上嵌了一块玉,玉是好玉,能值不少钱。我猜那东西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就私下里拿别的物件换了回来。”
顾雪庭说到这里,露出自嘲的神色,紧接着眼中凝起恨意:“顾九枝,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恨什么?”
“恨我那时太多管闲事?恨你不够谨慎、不懂得将令牌藏好?还是恨那天晚上的月光太亮,雪光太亮,让我一眼看清那令牌上刻着的‘渡真’二字?”
顾雪庭嗤笑道:“你知道当我看到这两个字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恨不得当场就杀了你。”
顾九枝轻声:“这种情况不是你早该预料到的吗?那个时候,除了渡真世家,还有谁会去冽雪山谷?”
顾雪庭的笑容里有些苦涩,“那是我心存侥幸,以为你只是渡真世家的一名弟子罢了,却没想到你竟是家主。若我早知你就是顾九枝,怎么可能留你活到今天!”
顾九枝道:“你不是看过我的家主令么?既然知晓我是家主,又为何不趁机杀掉我,一了百了。”
顾雪庭冷哼:“我不屑于趁人之危,我要你清醒着为我族之人偿命。”
“是吗。”顾九枝狠狠闭了一下眼,“其实你亦对我有所隐瞒。分明什么都记得,却佯装失忆待在我身边将近十年。我问你,骗人的滋味难道很痛快吗?”
她的衣袖都被冷雨淋湿了,冰冷黏腻地贴在手腕上,却浑然不觉。
“那时在许家庄,你就一直郁郁寡欢。我还天真地以为你只是失忆后的茫然与无所适从。现在想来,你那时满腔的怒火与仇恨无处宣泄,只能强颜欢笑与自己的灭族仇人朝夕相处,那份无力与自责,一定让你恶心透了吧?”
顾雪庭的手握紧了剑柄,指骨攥得咔咔作响。
“其实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了我。就像我说的那样,我那时毫无防备,只需一剑就可以结束我的性命。既然你恨透了我,那么就不该犹豫。”
顾雪庭:“我才不会杀你……我只要你的那些师兄师弟、长老前辈们全部死在我的剑下。”
他也做到了。这些年明里暗里死在他手里的渡真子弟共二十三。只不过宋雨阁是格外受“重视”的那个,他又懒得再遮掩真相,事情闹得太大,所以顾九枝才会无法容忍,将他逐出渡真。
顾九枝叹息:“你总认为我渡真世家欠你许多,谢长生,当初若非我渡真世家出手救你,你可知自己根本活不过十六岁。”
谢长生刷的抽剑出鞘,剑光澄澈雪亮,倒映着伞面的红枫与雨中的绿竹。
他怒声道:“谢氏一族被你们一夜屠杀,冽雪山谷的皑皑白雪之下至今还埋葬着数不清的尸骸血肉。顾九枝,你又有何脸面以这区区十年的阳寿来向我讨恩?”
话音落下,剑芒挥洒如星雨,竹枝顿时被削去,满地剑痕。
顾九枝同时出剑格挡,眨眼间两人叮叮当当拆了数招。小小的茶棚下剑意纵横弥漫,杯中清茶被震得泛起阵阵涟漪。
而后,清脆一响,杯子爆裂开来,茶水四溅!
顾九枝出手毫不留情,一招一式皆是杀意弥漫。
谢长生侧头闪过一道剑气,发梢被削掉一缕,散入凄迷的山风冷雨中。
顾九枝没有片刻的犹疑,提剑纵身杀去。两剑迎刃相击,“铛!”的一声重响,火星、雨星,点点交织。谢长生飞身登上一株青竹,借势用力一踩,漫天竹叶飞旋,宽袍大袖迎风飞舞,宛如白鹤,那竹枝当即被他踩得整个弯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弯扯声。
顾九枝抬眸望去,满目皆是冰冷。
下一秒,柔韧的竹身弯扯到极限,倏忽反弹,带着他朝顾九枝的方向飞速纵去。
谢长生手腕翻转,剑身映照清明月色,亮得好像枫林酒馆的那一场大雪。
顾九枝提剑相击,千钧一发之际,却见谢长生手中剑锋蓦地一偏,竟像是寻死而来。她惊骇之下来不及撤手,噗嗤一声,手中长剑刺穿了他的肩头,鲜血泼溅。
一道剑气杀进简陋的茶棚中,木柱被削断成截,茶棚轰然倒塌,烟尘雨花四散。
茶棚老板躲在茅屋里,瑟瑟发抖:“夭寿、夭寿啊!”
谢长生收剑入鞘,肩头的血汩汩涌出,瞬间染透了他雪白的衣衫。
顾九枝下意识去捂住他的伤口,伸出半路的手却被他抬袖拂开,他后撤半步,轻巧地避开了。
剑锋指地,尚在滴血。顾九枝站在原地,缓慢地收回了手。
她身上的宽袍大袖被夜雨浇湿,浑身冰冷。
谢长生的神情平静而冷漠,脸色惨白,却不带一丝痛楚:“这一剑,还你十年的不杀之恩。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见面便只有仇恨二字。顾九枝,你是渡真的家主,不是我谢长生的朋友,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和我扯上半点关系了——想想当年长老院是怎么控制你的,难道你还要过那种生活吗?”
满地的竹枝与剑痕,茶棚倒塌,风灯的灯罩碎了一地。
那一点微弱的烛火摇曳在凄风冷雨中,很快也熄灭了。
顾九枝垂下眼睫:“我当然不要。”
“你今日刺我这一剑,可以暂时打消某些人的疑虑,至少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烦你了。”谢长生任由冷雨冲刷着伤口,“然后,你去冽雪山谷,我们一起把所有事情都做个了结。”
谢长生的唇边挂着一抹极淡的笑:“再然后,你就自由了。”
顾九枝点点头:“这很好。那你呢。”
黑暗中,谢长生撑起那柄红枫油纸伞,秋雨落在伞面,沙沙轻响。
或许是黑暗与雨幕让他可以暂时抛却理智,也或许是失血带来的眩晕蒙蔽了头脑,他轻声说:“如果你真的只是渡真世家的普通子弟,或许我们之间会不一样。”
或许,谢长生根本并不会认识顾九枝。
或许,谢长生早已死在十六岁的那一年。
顾九枝收剑,苍白的唇颤抖着:“……雪生,你该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谢长生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讥讽道:“我是雪生吗?”
顾九枝垂着眼,无言以对。
空气中倏忽传来飒飒风声,那柄红枫油纸伞被他甩了过来,恰好遮在她的头顶。
谢长生开口:“夜深雨冷,你还是快些回去,免得你的师弟师妹们又担心。”
语落,他踩着满地的秋雨竹叶,从山道的另一端快步离开。
山道蜿蜒,鹤羽衣摆在晦暗的月色下一闪,便即消失不见。
顾九枝折返回坍塌的茶摊,在茅屋的窗台上放了一个钱袋。
算是弥补茶棚老板的损失。
一把水墨晕染的油纸伞从身后移过来,遮住她头顶坠落的冷雨。
云山冷声道:“原来师姐当初让他姓顾,就是为了庇护他不被族中之人杀害吗?”
顾九枝闭了闭眼,眼睫上有雨珠坠落。
云山又道:“看来姓顾这么好啊,那我也要姓顾,从此以后我就叫顾云山,如何?”
顾九枝心累:“你不要闹了行吗。”
云山冷哼:“刚才放出的两只心影,只回来了一只。”
“另一只呢?”
“被人破了。谁破的,不知。”云山低声道,“我早说顾雪庭这小子研制的术法不可用。他从来都是心怀鬼胎,谁知道他偷偷留了什么后手。”
顾九枝拧着眉思索片刻,唇边浮起一抹冷笑:“不必管了。派人进入冽雪山谷,先探一探那里的封印。”
“冽雪山昨日刚下雪,大雪封山,恐怕不好进。”
顾九枝抬眸,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只要我想,天底下还没有渡真世家到不了的地方。冽雪山谷十五年前能进,现在依然能进。”
她的衣袖潮湿垂地,手指掐诀,满身的雨水顿时蒸发。大袖飘飞。
天际一轮孤月高悬,冰冷的月色照清她的脸。
她的眼下有乌青,挥不去的疲倦。
这章是需要简单交代一下人物关系和前因后果。“清圆在山谷等待副本开启”、“渡真弟子进入冽雪山谷”、“顾雪庭与顾九枝决裂”这三件事是同时发生的,只是视角转换了一下,下章就回到清圆的视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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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师弟